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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芯黑着脸问,跟你咋交待的?
二瘸子泪如雨下,出了这样的事,他知道自个罪责难逃,可还是忍不住道,少奶奶,怪我不好,我二瘸子负了你的厚望。可你哪能猜想到,这窑,比你想得要糟好几倍啊。不单是老巷不成了,风巷也给堵得一塌糊涂,我捞个瘸腿,顾了老巷顾不了风巷,顾了风巷……
少奶奶灯芯从二瘸子话里,听出一些东西,她收起怒,好言道,你起来吧,我不怪你,知道你也尽了力,只是,我这心……说着,滚滚泪水已淹没了她。
二瘸子顾不上跟少奶奶灯芯多说话,东家庄地还在窑上喝神断鬼地大骂哩,捞着瘸腿,叫上人设法儿抬和福的尸首去了。
石头一家陷入了巨大灾难中,凤香一听和福出了事,当下昏死过去。灯芯忙唤草绳几个帮忙,掐住人中,后又拿尿灌醒,屋子里一下暴发出山洪般的号啕声。少年石头目光痴痴呆呆,打窑上下来,他就成了这样。
少奶奶灯芯忍着的泪再一次流下来。
春末夏头的这一个月,下河院经历了非同寻常的一场打击。东家庄地和少奶奶灯芯的关系因为南山煤窑的冒水几乎崩溃,一家人现在连话都不说。在这场灭顶之灾里东家庄地一下老去好多,痛失老管家和福和南山老巷的双重打击令他差点一命呜呼,等整个事情了结后重新走出下河院时,沟里人发现他老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少奶奶灯芯是抵抗这场灾难的惟一人物。关键时候她再一次显出男儿风采,泼辣和干练令一沟人刮目相看。她先是请众乡邻帮忙,杀猪宰羊给老管家和福发大丧,丧事的规模超过了沟里任何一个死去的人,就连东家庄地三房老婆,也没享受到这等厚葬待遇。南北二山两套道班全请了过来,吹吹打打整整七天,下河院全部的白布拿了出来,孝布从下河院一直拉到老管家和福院子里,过往帮忙的人无一例外给老管家和福顶了孝,此举深得人心又令沟里人大开眼界。一口纯柏木棺材就是沟里人辛苦一世也未必能挣来,老管家和福不单睡了还多了椁,一棺一椁这在沟里沟外听过的人都很少,别说见了。丧事花去的银子赶得上下河院一年的开销。
接着她又打发了南山煤窑所有的窑客,包括死心塌地的二瘸子,发清工钱还赏了他们每人五斗煤,只留下草绳男人和二拐子做伴在山上喂驴。窑客们走时无一例外给下河院磕了头,问灯芯啥时新窑出煤定要言喘一声,少奶奶灯芯冷冷盯住每一张窑客脸,目光如利剑出鞘,终于有一个叫窝儿朵的窑客受不住那目光,腿软了下来。少奶奶灯芯不露声色,暗中让下人问下窝儿朵的家,赏给一石煤走了。
借种(7)
做完这些她再次去了南山,这次没石头陪,一个人策马行在山道上,少年石头被悲恸洗劫一空的目光萦回眼前,挥之不去的内疚让她刚烈的心发出锤击般的钝响,欠下石头的就是拿出整个下河院也无法还清。
少奶奶灯芯要下新巷的疯狂举动吓坏了二拐子,天啊,她也能想得出,就是站在这巷口上,二拐子都觉浑身抽凉气,还敢下巷?二拐子觉得女人疯了,为个老管家和福,值得再把自个命搭上?他退缩着,支吾着,说甚也不肯一道下去。他本想拦挡女人的,见女人鬼催似地要往巷里跳,就说要下你下,我还没活够。少奶奶灯芯让他的话激起一股火,忍着没发作,心里,却对二拐子彻底失望了。这个贪生怕死的孬种,自己居然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真是瞎了眼。
草绳男人提了马灯,走在前面。新巷远比老巷要好走,东家庄地半生心血打下的这巷的确凝聚了他的智慧和汗水,一进巷便让人感到他天生是吃窑饭的命。巷里一石一木布局合理且充满想象,远比他新建的下河院北厢房让人神往。灯芯跟着草绳男人,很快到了巷垴头,草绳男人让她小心,进了小巷便是上坡,果然费起劲来,不多时她便接不上气。草绳男人担忧说,要不回去?灯芯歇缓片刻说,再上。草绳男人用力推她,手撑着她屁股,两条胳膊奋力用劲,折腾了几次,总算爬了上去。进了煤槽,草绳男人刚要喊就听哧溜一声,灯芯滑了下去,重重地摔在煤上,腿失去了知觉。草绳男人在她的呻吟里跟下来,摸黑抱起她,用力在腿上揉半天。灯芯说挖煤真是碗不好吃的饭呀,怪不得说一脚在阳间一脚在阴间。草绳男人说,世上哪有好吃的饭,你当东家就好当?一席话说得灯芯眼圈湿了,拧拧鼻子说,再上。
终于爬到了窝头,还好,窝头里通风,呼吸不是太费劲,两人分开摸寻,一袋烟工夫,草绳男人喊,找到了。灯芯顺着声音摸过去,见草绳男人正在一个废弃的小窝头里蹲着。
窝头里啥也看不见,草绳男人却让她屏住气听,果然,就有细小的风声响进来,脸贴到窑壁上,湿润的水汽能感觉出来。草绳男人说,不会错,人就是这儿进去的,那头定是老巷。灯芯还要进,草绳男人喝斥道,不要命了,踏错一步就是鬼门关,快上。连拽带拉将她弄出小窝头,草绳男人已是一身的汗。
爬出新巷已是半夜,二拐子傻傻地坐在驴圈门口,知道彻底惹下女人了,果然问了几声女人都不吭声,伤心地回到屋里,一头倒在炕上。
二拐子想,他跟女人之间是彻底的完了。
草绳男人分析得没错,定是个知道底细的人,清楚老巷的水路,提前从新巷穿进去,将岩壁松动,等和福下去一用劲,不冒水也得塌顶,人是活着出不来。
这也是个拿上命赌的下家。草绳男人最后说。
灯芯脑子里再次冒出窝儿朵黑瘦的脸来。
惩治窝儿朵的行动还未来得及实施,下河院又让乌云罩了顶。窑毁人亡的惨痛悲剧终是没能放过东家庄地,他在日复一日的伤痛中不幸病倒,剧烈的咳嗽令他接不上气,说话都很费力。
下河院陷入惶惶不安中。
少奶奶灯芯一头关照男人命旺,一头,心扯在上房公公身上。公公不肯吃药的怪诞行为令病情日益加剧,过了半月,瘦得皮包骨头,不忍目睹。奶妈仁顺嫂精心熬了人参汤,一勺一勺喂给他,灯芯炕头前默立一会儿,心事重重出来了。
白日里管家六根的嚣张气焰这阵又浮上心头,下河院接二连三的不幸令管家六根心花怒放,不时要来骚扰院里的主人。白日他把羊倌木手子扇了顿嘴巴,说他把牛料喂给了羊。其实这是灯芯发了话的,羊料没了,水磨还不能用,石头整日神不守舍,灯芯怕他再有个闪失,就让水磨先停了。木手子问她,她顺嘴说先拿牛料喂几天。管家六根不分青红皂白发了火,木手子刚要顶嘴,巴掌已到了嘴上。望着木手子委屈的样,灯芯啥话未吭,从后院出来了。
此时,管家六根一双幸灾乐祸的眼睛就闪在她眼前,黑夜下极似狼的眼睛,发着幽幽蓝光,她闻到狼的气味,充满整个院子。孤独无援的灯芯这时恨不得有三头六臂,对付眼前发生的事。
借种(8)
一个太阳异常燥热的傍晚,派去打探消息的下人回来了,带来的消息令少奶奶灯芯沮丧万分。窝儿朵死了,是自己上的吊。窝儿朵将赏的一石煤和发的工钱拿到南山家中,在瞎眼娘的炕头前默默坐了两夜,然后到两个弟弟家转了一圈,回来就把脖子挂到了早拴好的绳套上。弟弟发现时,人已经臭了。
下人说窝儿朵自幼死了爹,是瞎眼娘一把屎一把尿拉大了兄弟三个,窝儿朵十四岁上跟着杨二背煤,拿力气给两个弟弟换了媳妇,盖了房,能过起日子了,自个跟瞎眼娘还睡在破草棚里。村里人说窝儿朵想今年给娘盖间房,正在张罗着买料。灯芯听到这儿问,没难为他家吧?下人说我们把事儿说了,他娘哭着求我们,放过他家,还把窝儿朵挣的工钱给了我们。下人正要掏麻钱,灯芯猛地黑了脸说,谁叫你们拿的,没心没肺的东西,还不送去?当下便骂着下人连夜返回,顺便还让拿了丈五青布,说是给他娘将来做老衣吧。
看来他真是个孝子呀。
这已是葬了和福两个月后的日子,窝儿朵以命还命,表明良心还在,可没良心的人呢?一想这些,灯芯的牙就咬得格格响。
酷暑晒得人身上发馊,菜子却像铆足了劲地疯长。东家庄地年前的话没说错,今年确是个好年景。少奶奶灯芯有心思到地里转时,菜花早已满山遍野,满目的灿黄登时让她阴着的心一片晴朗,像是一只箱子里困久了的蜜蜂,见着花香便不管不顾。踩着青青草地,寻着一片一片的菜花往深里走,果然见放蜂人早在沟里摆好了蜂箱。放蜂人来自遥远的南方,却对这神秘的沟谷有着割舍不下的情感,每年大雪纷飞收拾起蜂箱远走他乡,等菜花的味道漫过沟谷时便又神奇的出现。放蜂人是一对中年夫妻,远远冲灯芯招手,脸上的笑跟菜花一样灿烂。灯芯大胆走过去,却听他们说一口地道的沟里话,心一下近了许多。这个下午她是在愉快的谈喧中度过的,回来时手里多了罐蜂蜜。放蜂人说蜂蜜清咳化痰,清火利尿,有着中药的神奇疗效。
饭后,安顿奶妈仁顺嫂将蜂蜜跟枸杞一块熬了喂公公喝,自个快快出了门,朝沙河沿杨树林走去。
沙河水浅了许多,河底石子清晰可见,浪花打着朵儿欢快地跳跃,落日映出的波光一晕一晕,沙河就像一条长长的飘带,舞着动着,飘向远方。脚下的青草没过脚踝,每踩一步,身子都会软软打出一个颤儿,披满霞光的杨树林微风中婆挲起舞,墨绿的叶子泛出荧惑的光芒。落日让一切变得美妙,云烟氤氲中灯芯一步步走近水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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