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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贞一面应声,一面自幽暗的屋子里缓缓走出来,扶住门框。尽管脸上有些愁闷烦嫌的颜色,眼睛却照旧是水灵灵地扇动着,像是黑压压的海打着浪,拍到岸上来一颗琉璃珍珠。
然而岸上,是另一片无涯的黑海。她在进退两难间,不露声色地流动着自己的光彩。这光极为微薄,渺茫,甚至毫无用处。
但不免能叫人多看一眼,再看一眼。看着它,随之就想将它雕琢打磨,镶在金钗,嵌为珥珰,总之要将它钉死在什么上头才好。仿佛钉死它,就是握住了自己那一缕已消逝不可追的,没用的纯粹。
尽管那纯粹无用,却令人缅怀。
作者有话说:
?42、梦中身(二)
午晌蒋文兴与一班家人去后,永善便欲关铺子歇上一日。月贞正帮着白凤在院内归置带来的东西,听见外头上门板,走到铺子里问:“哥哥,怎的这样早就关门?”
永善早烦透了这烟熏火燎的行勾当,因近来盘算要到李家商号里混差事,愈发难耐,心思全不在买卖上头。
他扭头笑了笑,上完门板,剪着手慢慢踱来,“妹子回来了嘛。你嫁出去的人,不得在家过年,好容易今日回来,咱们就权当是过年。关上门,一家人和和满满地吃顿饭。”
天长日久,木头萎缩,门板间隔着好大的缝隙。月贞往门缝里瞅一眼,咕哝道:“哥哥真是的。你瞧,年关前后走亲访友的人最多,大家素日里舍不得吃喝的,这时节都愿意买些给小孩子吃着玩。你不趁着这些时候多卖几个钱,还一味犯懒。”
白凤打帘子进来,挽住月贞也白了永善一眼,“姑娘这话说得很是,岂有白放着钱不挣的道理?姑娘别搭理他,他就是懒骨头又犯了。走,帮着我把那些料子重新裹一裹。”
三人相继往后院里来。永善听见老太太隔着窗户喊他,掉转身自进了那屋去。
甫进门,老太太便靠在床头使个眼色,叫他将门阖上,搬了竹凳跟前坐下。
老太太窸窸窣窣地把枕头底下压的十两锭子摸出来塞他手里,“别给你媳妇晓得。”
永善因问:“娘哪来的这钱?”
老太太抱着腹道:“李家太太使月贞送来的。你那妹子心里一向没个成算,当着白凤的面就给摸了出来。你那个媳妇,是个嗑瓜子舍也不要吐壳的,钱到了她手里,她哪里舍得再拿出来?你不是要到李家去寻差事做?他们家的太太爷儿们不必说,也不稀罕咱们一点东西,况且还有你妹子在那里。可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们家那些柜上的人,家里的管事,你不得打点打点?”
永善掂着银子直笑,“还是娘会打算。”
“你对月贞说了没有?”
“还没来得及。等吃过晚饭,叫她嫂子对她说。”永善揣了银子,不由攒眉,“只怕她不肯应承。上回在他们家,您是没瞧见她白眉赤眼骂我和她嫂子那模样。”
老太太叹道:“老话说得好,嫁出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她只想着在李家保全她的体面,哪里还顾得上娘家?不过她那性子,瞧着闷不吭声的,倔起来,凭你如何骂如何劝,不顶用。我看先对她提一提,她不依就罢了,也不要强她,回头你亲自到他们府上去拜见霖二爷。”
永善连连点头,想这霖二爷虽然交道打得不多,作好作歹也是亲家,应当不好驳他嫂子的面子。
这样一想,有了胸有成竹的意思。
那边厢,白凤并月贞坐在床上理缎子。白凤扯着一截云熟绢比在身上,眉开眼笑,“等开春裁件比甲穿,走亲串门的时候用得上。”
既送来,月贞随她做什么,她敷衍地笑着望到对过窗根底下,三个孩子围着桌儿弄什么玩意。
原来是弄元崇脖子上的一个金项圈,给那兄弟俩摘下来,争相抢上头的金麒麟小坠子玩耍。两个人为这个你推我搡地打起来,元崇只静静地在一旁望住他们笑。
打哭了一个,白凤丢下料子去拽着骂,“闹闹闹!闹个没完了!年关底下哭什么?仔细小鬼听见捉了你去!”
因看见那项圈,走来问月贞:“你们家真是舍得,这样精贵的东西,打给小孩子戴?也不怕出门弄丢了?”
不管有无,月贞先防着她起贪心,“家里的孩子都有,自然也要给崇儿戴。丢是丢不了,小孩子们前前后有奶母丫头带着,丢了一件,先要拿她们问话。嫂子不知道,这些东西虽然是戴在各人身上,但太太那里都有一本总账。就是我们各房里的首饰头面,都是记在册子上的。”
白凤悻悻低下头去,心里那桩事反提起来,“上晌说的盖房子的事,你那里能不能想法子凑一凑?我倒是蛮大无所谓,只是娘她老人家急,我劝她说:‘孩子们纵然是要长大娶妻,也还有几年呢,现在还同我们一屋里挤一挤,等过两年再盖不迟,银子先紧着眼下打算。’”
说着提起眉眼:“又遭她老人家排场一顿,说:‘你是矮门头的媳妇望不见长远。孩子们年纪不大,可身量窜得快,两个人挤在那土炕上,顾得上这个顾不上那个。况且大小子开了年也是十来岁的半大小子,渐渐知道些事了。叫他隔着片门帘子听见你们两口的动静,像什么话?你们两口又年轻,没个顾忌。’骂得我面红耳赤的,都不晓得怎样回。”
月贞心道,她娘什么时候在白凤跟前如此会骂人了?多半是白凤杜撰。
她低着下颏掐缎子的一片角,微微笑道:“娘说得也是这个道理,只是我实在没钱。嫂子当我哄你?你到我们那里去,也是瞧见的,凡事都是太太做主,每个月放点月份子,婆子丫头,哪个是好打发的?大爷又没有了,他倘或活着,在外头管着生意,还能弄些钱回来。偏他死的早,谁来管我们孤儿寡母的?”
说到此节,眼波流转,抬上眉来,“嗳,我还正要问嫂子呢。我前些日子在太太屋里不留神跌碎只水晶玻璃瓶,听说是太太的陪嫁。亏得那架子上摆的东西多,太太一时看不到,还没来问我。我想借嫂子点银子,在外头托人买个差不多的摆上去混过。等我下月放了月份钱,再悄悄使人给嫂子送回来。”
摆明了也是扯谎,可白凤自己也是扯谎。不过月贞是后出招,白凤要接她的招,就失了先机了。
只得讪笑:“我问你呢你又来问我。我能有?有就不问你了嚜。”
两个人揭过此话不提。捱到晚饭毕,永善自往邻舍家去,给白凤腾出屋子来,白凤又趁机拉着月贞往屋里说话——
“你哥哥这样也不是个长法,铺子里的买卖你是晓得的,成日忙来忙去,起早贪黑,不过是挣几个菜蔬钱。近来也算老天开了眼,你哥哥也有了上进的心,想着到你们李家茶叶号里谋个管事的差事。你做妹子的,也帮着他在你们太太跟前说一说。你们太太那么个大方人,没得说,一定是肯的。”
憋了一日的雪终于落下来,像倒下一盆死灰,扑扑簌簌贴到糊窗的桐油纸上,沾湿一块便脏一块。
月贞扭头睇一眼,觉得回趟娘家犹如上了战场,处处迷阵陷阱。来时心存的那份小小的欢喜与牵挂,正随日影西颓,满心灰烬。
她这回开口,有些浑软无力似的表情,话却说得很死,“这事情想都不要想。哥哥会做什么?就是张罗这么个小铺子还张罗不明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把他放到茶叶号子里去,他是会谈买卖啊还是会押船跑商啊?就这条街上的邻舍他都周全不到,更别说各省的茶商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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