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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喂了。”了疾坐在床沿上搀着他睡下去,驱散了丫头,“方才大夫都说了,不过是这几日的事情,就是仙丹也无力回天。”
“啊?”月贞朝门帘子探探头,端着药碗举措不定,“这药是喂给活人看的,没指望能治老爷的病。”
“原来你知道。”
月贞将碗搁在床头,搬了根杌凳在床前坐着,膝盖对着他的膝,“我又不傻。后事都预备妥帖了,谁还安心要治他?只不过要大家面上好看。”
了疾笑了笑,扭头斜睨着大老爷的脸,闷了半晌,忽然开口:“我父亲常说,人活在世上就凭一份清白,一份体面。”
日头落下屋对面的廊檐,屋里登时光线晦暗。月贞听得稀里糊涂,起身去将那碗药倒进一盆结着红豆果子的盆栽里。回身见他已闭上了眼,拨转持珠,又在诵经,大有其后无言的架势。
她坐回来,毫不避讳地看他的脸,反正他也瞧不见。他淡绾色的嘴唇微微翕动着,露出一点点整齐洁白的牙齿。令她想起在哪本书上看见过的词,“口舌生香,甜津拌蜜。”
人的唾沫有什么好吃的?她没尝过,但不妨碍她想凑上去将他的嘴咬一口。单是个念头就足够惊心动魄,她红着脸,趁没人看见,偷把自己的下唇摸了摸。
“鹤年,你是在赶着为大老爷超度么?”
了疾掀开眼皮,便撞见一双星眼含情。
光影轮转,屋子又渐渐明亮起来,太阳斜落在床沿底下围板上,照活了上头的雕花。是浮雕一片竹林。小慈悲寺的居舍后头也有这样一片野竹林,了疾似乎听见居舍里的风声。
真是奇怪,月贞近乎赤骨的眼睛非但没令他厌恶,反倒令他想到“好风长吟”四个字。旋即又想到“盛极必衰”的道理。
她炙热纯真的感情,能不能如同林野的风经世不绝?
竟在一个惝恍间,想到哪里去了?了疾闪回神思,低头一看,手里还握着持珠,简直叫他羞愧。
他没敢抬眼,低着眼叹了声,“多少罪孽都是今生的事,人一死,什么都能得到了结。”
月贞看似规矩地坐着,却渐渐将脑袋偏下去捞他的目光,“噢,你们佛家是讲因果轮回的。那你替我看看,我上辈子是个什么人?”
“大嫂是不信鬼神的。”
“你怎么晓得我不信?”傍晚的风穿帘而入,卷起她的裙去贴他的衣摆,引来逗去的,像两个人在暗中矜持地调情。
她为这点想象窃喜不已,把两手摊在他眼皮底下,盈盈笑道:“要看手相么?从前有个老和尚说我是克夫命,就是瞧的手相。你也替我看看,要真是克夫命,你想法子替我改改好了。”
那两只手因为久不操劳的缘故,变得光滑细腻了。掌心有些泛粉,交错着崎岖的纹路。了疾骤然有种冲动,想伸出手替她抹平那些坎坷的细纹。
为这一点冲动,他有些恨上了自己。对自己严苛地正了腰板,把眼转开了,“命由天定,天定的,如何能改?”
送出的手他不托,月贞只好地收回胸前,一只手将另一只手握着,尴尬地揉搓。心却不死,“怪得很,我好像上辈子就认得你,你信不信?”
了疾瞥她一眼,面色冷淡,“大嫂又在胡说。”
“胡说么?你想想是不是你上辈子也就认得的我,所以今生我总是胡说惹你的生气,但你转眼就忘了,仍然待我很是周到。”
了疾眼底兜着点漠然的笑意,“我哪里待大嫂格外周到?我待巧大嫂芸二嫂也是一样周到。”
月贞先前也以为是这样,还为此生了一场闷气。但那是头先的事了,她越来越认为,他待她是有一点不一样的,只是说不上来。
她不服地轻哼了声,“要是这会是芸二奶奶留在这里侍奉,你也留下来陪她?”
这话叩到了疾心门上去,他从未想过这种假设。当时留下来,只是想到月贞从前见大老爷时,目光总有些惧意,像是见着个鬼。
要换作别人……别人是不怕大老爷的。
也许她猜得对,但他不能认,于是只认其一,也算不得诳语,“我留下来是为给大伯诵经。”起码这是真实的一部分,他说得理直气壮。
“随你怎么说。”月贞不屑地撇一下嘴,呵呵发笑。其实她也没根据,不过是诈他一诈。
可什么也没诈出来,了疾又闭上了眼,继续默诵经文。念的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额上发了些汗,月贞想趁势迤逗。由袖里摸出条帕子,正要抬手给他揩,偶然眼一斜,大老爷在枕上木怔怔地睁着两眼!
大老爷不知几时醒的,那张黑洞似的嘴又张着,眼窝深陷,显得整张脸格外狰狞。像祠堂里那些画上的人,几分森森的肃穆。
月贞被唬了一跳,忙把那只不规矩的手收回去,旋即推了了疾的膝一下,“鹤年,你瞧,老爷像是醒了。”
这话传到琴太太屋里时,琴太太正与管家商议治丧的细则。一听,手里的茶碗险些跌下去。着急忙慌赶到那屋里一瞧,人是睁了眼,却不算“醒”,她总算安了心。
大老爷睁眼不过只是一场回光返照。他当夜便断了气,死的时候还是那副样子,睁着眼,张着嘴,好像是强烈地怨恨着谁。
吓得月贞摔碟子抛碗,逃命似地奔到琴太太屋里,隔着门帘子回禀,“太太,老爷像是没气了!”
里头琴太太正要解衣裳睡觉,闻言叫冯妈将她喊进卧房,“什么叫‘像是’?”
“我我我我没敢试鼻息……现下有小厮丫头在跟前守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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