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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济在人堆里听见呼唤,转头一看,妹妹坐在阿姊的肩上,脸上还带着一圈睡红印,那印子还是整齐的藤条纹。
他一颗心,瞬时便安定了,立刻拔腿朝她们跑去。
而走远了的谢祁也被同伴们团团围住,孟三贱兮兮地搂着他肩膀逼问道:“不对劲,实是不对劲,九哥儿,你怎么与那饼娘子情分如此相厚?究竟怎么一回事,还不速速招来!”
另一人也重重点头,嘴里嚷嚷道:“谢九啊谢九,那书院冯博士的女儿冯七娘才学斐然,诗文在闺阁流传不衰,她日日来学舍外头等你,还让你替她瞧瞧她新做的诗文,你都从不与她多言,总推说已定了亲,如今怎的倒对这卖饼的娘子如此不同?”
“是啊……博智说得有理。等等!等等!我瞧着那卖饼的娘子分明梳着妇人发髻,但又独自带着孩子出来讨生活,莫不是个寡妇?好哇谢九!难不成你也有那等扒寡妇家墙头的癖好?原来……原来你也喜欢寡妇!”孟三摸着下巴推理了一番,更加震惊地大叫起来。
尚岸原本没参与同窗们对谢祁的揶揄,正拧开随身携带的牛皮水囊仰头喝水,结果也被这一句逗得一口热茶喷出来,想笑又呛得慌,弯着腰咳个不停。
“什么叫‘也’喜欢?你这话倒不像在说我,像在说你自个。”谢祁倒是神色十分平稳,顺手从筐里拿出个紫袍金带炊饼,直往那滔滔不绝讨人嫌的嘴里一塞,“湘姐儿不是沈娘子的孩子,是她妹妹……罢了,我与你说这些作甚?你且吃了这饼,便知晓我为何与她相熟了。”
孟三猝不及防被结结实实塞了一嘴,一时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呜呜呜地再也说不出讨嫌的话来,众人见他吃瘪,也纷纷大笑起来。
“哎?好似真挺美味的,手艺确实不错。”好不容易嚼了几下吞下去,孟三惊喜地看向了谢祁,“你难道真因为她做的饼好吃便与她折节相交了么?”
“何为折节?这话便不对。”谢祁不赞同地蹙眉:“天地之间,人皆同类,岂以身份之殊而相轻耶?我以为,贵者不必骄,贱者也不必卑。所谓贵贱,不过是祖上积下的家私多寡不同,与其人又有何关系?不论是读书人也好、卖饼娘子也好,士农工商,也不过是从业有别罢了。难道贩夫走卒或引车卖浆者流,便不能怀壮志、具才情了么?你们都推崇冯七娘的诗文,我却觉得听来靡靡霏霏,尽是闺阁中的无病呻吟罢了。冯七娘生在贵胄之家,父母疼爱、衣食无忧,因此才会不识愁而强说愁,其实这也无错,反倒是天大的幸运。有这样的幸运又如何呢?在我眼里,沈娘子虽不通诗文,却更通透可爱。”
尚岸和孟三几人都听得沉思了起来。
谢祁仰头,残阳半掩,余晖正奋力透云而出,他步履渐缓,驻足静看了好一会儿。
同伴们却又开始逼问孟三喜欢的是哪家寡妇,还说起了旁的什么,并没留意到他,嬉嬉闹闹向前走,笑声荡在耳。
唯有谢祁一直远望那西垂日暮,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慢慢透出温软的笑意。
——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相信总有一日,我一定能够凭借自己的双手,过上好日子。
谢祁原本从没去想过,他为何总愿意亲近沈娘子,但今日经过同窗们一番诘问,他忽然便意识到了缘由——古有伯牙鼓琴、子期善听,一为琴师,一为樵夫,他们二人身份悬殊,却能以琴音通心,志意相契,遂成千古知音之美谈。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将人分为三六九等从而区别以待,或许这本便是错的。
他只觉脑海中一切混沌都被涤荡了干净,他步履也轻快了起来,很快便追上了同窗友人们,他们始终逼问不出孟三心仪的寡妇究竟是谁,便都在闹他。
远处,是余晖中散考后诸童子纷出的人海人潮,近处是拂过襟袖的凉风,以及那散在风中的少年郎们的欢忭笑声。
***
当晚,沈渺便以庆祝为由,与济哥儿、湘姐儿关起门来狠狠吃了一锅野栗鸡汤。济哥儿听了还怪不好意思的,低声地说:“还不知能不能考上呢……”
刚考完便庆祝会不会太轻狂了些?
沈渺绑好袖子进了灶房,回头笑道:“才不管这许多,你一个多月尽心读书了,甭管最后能不能考上,为了你先前的努力,咱们都合该庆祝一番。”
她说完便进灶房里看鸡汤熬得如何了,没瞧见济哥儿听了这话脸红红的,双眼也闪闪发亮,好似今夜天上那点点星光簌簌落入了他的眼底。
湘姐儿仰起脸来,围着自家阿兄转了两圈,嘻嘻笑道:“阿兄你脸怎的好红,阿姊夸你,你心里正偷着乐是不是?那你便乐出来嘛!”
“我没有!”沈济恼羞成怒,抬手把妹妹的腮帮子往两边拉扯。
“好疼!臭阿兄!”
外头兄妹俩在外头又打闹起来,沈渺没理会,他们俩闹腾起来一向有分寸,不用多管。
她顺手拿了个干净帕子隔热,一把掀开锅盖,热气湿漉漉地扑了满面,在锅上用文火熬了一日鸡汤细小地冒着泡儿,汤水已熬得亮黄鲜浓,黄黄的鸡油浮在汤面上,剥了皮的栗子已烂得筷子一拨既碎。
家里的鸡还不够肥,湘姐儿也不让杀,当然沈渺也没打算杀,只想留着下蛋做种。于是这鸡是昨日去菜市口鸡贩子那儿买的,正经的正阳三黄鸡,小小一只,肉却喂得很结实。沈渺为了省一文宰鸡钱,便自个提着鸡脚气势汹汹地回家割喉放血、拔毛破肚。
家里这两日也预备要铺瓦了,堆满了刚烧好的瓦片,连个下脚地儿都没有。她便只能烧了热水,抬出斩板和菜刀,蹲在巷子里杀鸡,还被送酒回来的顾屠苏看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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