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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实话,当下众人便有些心有戚戚。
一个开布行的掌柜跟着忙道:“是呐,自打粟米涨到五十钱一斗那天,我这布行就没接过几位主顾。说起来,都是这粮价闹得,老百姓手里那点余钱全都拿去买粮过冬了,谁还有闲钱制备新衣裳就是眼下这个年恐怕也没心思过了。不怕几位主簿和掌柜笑话,往年冬月时节,我那华裳布行要定衣裳的主顾得排到五蕴寺呢,如今——不提也罢!”
“谁说不是呢,我秋天那会儿从邺州采买一大批烟花爆竹,就等着过年赚个翻番,谁想到碰上了白灾!要说年夜里谁家不放鞭炮,就是城外那等庄稼户穷家子,也要买两尊点上图个喜庆,可今年他们地里粮食欠收,有的人家交过一茬秋税后几乎算得上是颗粒无收,甚至还有倒欠官府税粮的!这些人要么在村庄上领每天三两的救济粮渡命,要么在连州城里乞食要饭苟活,我难道还指望他们买鞭炮过年嚒欸!”
“就是呐……”
大家便七嘴八舌,说起自己生意上的萧条困顿来,唯有一旁的粮食把头刘丰年只管默默啜茶不语。
穆道勋频频颔首,道:“诸位所言非虚,可想如今还只是粮价涨得厉害,若眼下再拿不出举措来,有什么后果大家都料得到——”
在座都是商会里富甲一方的豪商巨贾,或是户部里挂了号的主簿,便有那等世事洞明之辈,很快便回味过来,道:“便是米珠薪桂,物价翔踊,最后物贵钱贱,老百姓手里的崇元通宝都成了废铜烂铁!”
穆道勋:“是呐,到那时,别说是穷家子,就是你我这等略有盈余的人家,也难逃冻馁路边的命运。”
这话叫满座众人无不心里一惊,实际上,他们很清楚,连州城物价翔踊这事已经起了兆头,现如今别说粮食,凡百杂业没有不涨价的。
起初粮价上涨,连带着畜肉禽肉麻油的价格也抬了头,正当掌柜们美滋滋坐吃渔利时,商会里有些高瞻远瞩的主簿们,都提心吊胆地盯着连州官府的后手——只可惜,白灾起了没多久,帅司便北上至今未归,他们擎等着官府开仓放粮平籴粮价,也没等来。
话说到这份儿上,许多话倒都可以一吐为快了。众人牢骚一番后,都攀着穆道勋问道:“那三爷意下如何您叫咱们大伙儿和您一道囤粮,我们倒是没二话,只是眼下这场白灾到底是一城之祸,仅靠咱们商户联手,恐怕难解一时之为,不是长久之计。您一向同帅司走得近,可知道这连州粮仓什么时候开若粮仓开了,这事儿恐怕才有把握。”
“就是这个话!”有人附和道。
穆道勋笑道:“实不相瞒,帅司走时的确有交代,各位请放心,连州粮仓一定会开,而且很快就会开——”
他一壁说着,一壁叹了口气:“今年收成不好,诸位也看到了,饥民遍野,哀鸿载途,这粮仓一放,势必要赈济的。如今满城里的饥民多是失地的农人,还有失了雇主的雇工奴婢,要想让这些人过冬无虞,让有地的农人有余粮过年,开春有粮种下地,可都得指着连州粮仓呢!”
有人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忙问道:“帅司的意思是,连州粮仓开仓不为平籴粮价,只为赈济灾民”
穆道勋沉声颔首:“只怕还不够,咱们戍北冬天滴水成冰,天寒地冻,若想满城饥民妥善过冬,所耗巨甚,所以我想咱们一起囤粮,不光要把连州城的粮价降下来,也帮着帅司安置这些受灾的饥民,叫他们能妥善过年,过冬。”
又要平抑粮价,又要赈济灾民……旁人尚在回味揣摩他的话,唯有那刘丰年拍案而去,脸上油滑虚浮的笑容再也不见,反而相当沉重冷静,问道:“穆道勋,你真是活菩萨,‘让灾民妥善过冬’这狠话你也配说的你知道这连州城里如今有多少乞食要饭的叫花子嚒”
穆道勋转过头平静地看着刘丰年,平静地道:“如今连州城里有青壮年流民两万余人,妇孺老弱七万余人,全都分布驻扎在校场、寺庙、道观、还有废弃的宗祠里。”
“好,我就算你说得清楚,也算他们有十万人,这十万人每天要吃多少粮食,要养活他们过冬你知道要多少粮食嚒”
“按我朝过往救治灾民的律例,每人每天半斤粮食,再加半斤粮食等价的柴水油盐,也就是每人每天一斤粮食的花销也就够了。十万人,一天是八百三十石粮食,一百天是八万三千石,若想过去这个冬天,我想有十五万石粮食足够了,而连州粮仓,也不瞒诸位,有五万石粮食。”
穆道勋果然是来透底的,众人无不惊讶地看着他,同时心里感慨:连州粮仓尚有五万石存粮!
却听那刘丰年笑道:“呵,那就是光赈济就还差十万石粮食咯!穆老弟,你知不知道,今年全连州城的收成都不到十万石!你看看这市面上,到眼下这个时辰,哪家粮铺还有余粮可卖”
刘掌柜讥哂一笑,盯着穆道勋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没有多余的粮食了,我的穆三爷!”
穆道勋不疾不徐,也盯着他眼睛铿锵有力地说道:“连州城不是没有粮食,有粮食,只是分散在大小粮商手里,大家都等着涨价,所以才一点儿一点儿拿出来卖,这个实情想必刘兄比我更清楚罢”
刘掌柜眼睛瞪得大大的,鼻翼一翕一张,整个人好似一头要爆炸的耕牛,硬声道:“我与你商见不和,今天这顿饭入我的账,告辞!”
言罢,甩袖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又看向穆道勋,不知道该走是该留。
穆道勋却是轻轻一笑:道:“刘兄性子太急,没把我的话听完就走了。其实不瞒诸位,粮食我已托人在外州买了五万石,只是这五万石粮食投诸于市,恐怕不足以将粮价降到往日。我一人终究能力有限,所以今儿这不就来求救于诸位了嚒”
众人忙环顾左右,都打起了哈哈,没有一个人开口应诺的。
穆道勋笑道:“在商言商,粮价一天不降,咱们的生意就一天不能转圜。况且这次咱们联手,也不是没有赚头,外州如邺州、德州的粮价还只是粟米三十一斗,去往这些地方买粮的凭由帅司已经命人开好了,只要咱们的车队出发,粮食就能正大光明带回来。”
众人听他如此说,心下都有一丝松动,只是面上不显,毕竟就算他们能够买来粮食,这一路上饥民遍野,拉帮结派的,如何运粮也是个冒险的差使,况且既然要平抑粮价,这利润必定不高,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可要仔细掂量,再说这还有刘丰年在一旁虎视眈眈,谁敢拔他的虎须
因有这三条顾虑,众人面上只是淡淡的。
穆道勋逡巡目视众人,浅笑一回,状似无意地说道:“想当初帅司与在下计议的时候,在下也曾说过:咱们做商人的那是无利不起早,如果只是挣个价差,恐怕不能如愿,不如拿出些真情实意的手段来,届时不消多言,上赶子应您这差使的都要踏破了州府衙门的门槛——他老人家便只笑笑,说了一句:‘若论商人真情,别无他物,唯有盐引耳!’”
这话一出,满座众人无不眼前一亮,纷纷问道:“三爷所言是真帅司当真这样要拿出盐引来嚒”
“千真万确,诸位歇了宴不妨去州府衙门走一趟,帅司临行前已经吩咐下来,凡有输纳粮草至连州粮仓者,均可以计价支领盐引。诸位若是还信不过,现在就可以去转运使司衙门签押合同。”[注①]
在座众人闻言,无不雀跃,很快在心里算出一笔账,虽说眼下世道艰难,恐怕做贼的剪径的分布遍野,但盐引如同勾上饵,钓得他们各个心痒难耐,都忙着在穆道勋这里挂了号,一时这个说车队算我一个,那个说我早有心去外州买粮,只可惜没有凭由等语,不一而足。
……
从烧着火墙,点着熏炉,铺着栽绒地毯的商会里一走出来,穆道勋身上的薄汗立时被吹了个透,他长身立在阶下,生生打了个寒噤。
路边尽是未化的残雪,赶上今年煞冷的天,又遇上灾年,城里人家都锁门闭户猫冬,连门前雪也顾不得自扫,街道上满是泥泞与残雪,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穆三爷今日出门没带着侍从,只有一个马倌替他牵马,他骑在马上,并不着急赶路,眼睛也没盯着脚下,正全神贯注在心里算着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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