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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其形势,甘宁所部仿如周郎从江陵探出,直指大江尽头的一把利刃。
这一年来,甘宁常常想起自己抛弃荆州刘表而投效吴侯时,提出那套鼓行而西,西据楚关,大势弥广,即可渐规巴蜀的宏图远略。甘宁并非有机鉴先识的智谋之士,但他亲历益、荆、扬三州,对山川形势、用兵之便有清楚的认识,绝非纸上谈兵者可及。故而这番话当时便令得吴侯大悦。
后来甘宁又得知,周郎与鲁子敬此前曾为吴侯绸缪二分天下之策,其内容与自己的谋划多有相合。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赤壁战后,甘宁越来越得到周瑜的重用,赫然已成为南郡吴军的锋刃;他始终身处溯江而战的最前线,带着追随他多年的数百名子弟兵们不断向西。
而当是时也,甘宁也顾盼自雄,仿佛重回益州就在指顾之间。
快了,快了,很快就可以回到益州故土,让十六年前迫使我背景离乡的人跪在马前磕头求饶,让那些手上沾过锦帆少年之血的人后悔莫及。用他们的血来洗我的靴子,用他们的脖颈来磨刀!
然而甘宁雄心勃勃的状态并没能维持多久,就在数月前,在刘备软硬兼施的求恳之下,周郎不得不让出南郡的江南部分,以供刘备在公安设置左将军府,安置络绎来投的荆州人。
随即刘备便令张翼德领兵沿江西进,迅速占据了夷道、佷山等县,并以夷道为治所,设立宜都郡,赫然与甘宁形成了夹江对峙,共有蜀江水陆交通的局面。
孙刘两家虽是联盟,但那只为共同应对曹军威胁罢了;在荆州内部,双方的对抗简直无一日停歇。为此,甘宁不得不集中精力来应对虎踞大江以南、兵力日趋雄厚的张飞所部,反倒是“渐规巴蜀”的计划,竟似被搁置了。
接着就是现在这局面,蛮夷围城……甘宁情不自禁地向着城下猛啐了一口唾沫。
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员眼中,蛮夷就只是蛮夷,只是纸面上的两个字,好像那就是一群无知无识,狂躁而粗野的动物。甘宁却清楚并非如此,他在荆益间的峡江地带往来多年,深悉蛮夷内情,知道蛮夷也有其独特的种落、组织、风俗,不同种落间,也有复杂而又分明的界限。
比如此刻攻打夷陵的这批人,看他们的发式和衣着,很像是佷山蛮的余部……这些人此前被五溪蛮的首领沙摩柯打得几乎灭种,也不知道是靠了什么手段苟延残喘,居然又来到夷陵作死。
这些人背后究竟站着谁?甘宁不敢确定。但他着实听说过,玄德公新设了护荆蛮校尉之职,而荆州掾属中的向朗、马良等人,也与荆蛮素有交情。
更重要的是,蛮夷再怎么凶悍,毕竟惯常只在深山中出没。就算搜集点船只,至多强渡澧水、沅水;若非有人调动船队相助,怎么可能渡过滔滔大江?刘大耳朵!你须是天下英雄,做事能不能要点脸面!
甘宁面沉似水。
他很清楚,就算自己确认眼前这些是佷山蛮,又待如何?难道还能就此行文左将军府,向玄德公讨要个说法吗?
总之,这个眼前亏是吃定了。
与此同时,三五个东吴将校陪着甘宁立在城头观看,俱都凌乱。
对他们来说,这段时间的局势变化太过诡异,而种种私底下的传闻,又全都让人摸不着头脑。
有传闻说,荆南各地最近的麻烦事,诸如俘虏暴动、官吏逃亡、蛮夷起兵等等,都是出于东吴的煽动,意图以此削弱玄德公。又有传闻说,那些都是玄德公特意伪装的,其实正是玄德公指挥了荆蛮们的行动,甚至就连东吴大将周泰的死,也和玄德公相关。还有传闻讲,那是曹操派出的奸细兴风作浪,意图再度发起南征。
最近还有一种说法更加耸人听闻,说的是周郎暗中策动荆蛮攻杀荆州各地文武,打算借机自立!
对于这些纯粹的武人来说,要从这么多复杂的传言中分辨出真相,实在是太难了,还是先顾着眼前吧。
这些蛮夷三天前突然出现在夷陵东部的虎牙山,兵力约莫两千余。之后的他们每天都会推进至夷陵城下,绕城呼喝威吓,像是一场武装游行。
既然敌人来了,夷陵城的城防便不容侥幸。此时城外的建筑被推平了不少,各种木石之类建筑材料都被拖回城里堆积起来。数百名士卒和临时动员的百姓往来奔走着,挖掘壕沟、堆填箭台,构筑种种防御工事。
城外那些建筑,码头、校场、房舍之类,都是近一两年来陆续兴造的,周郎与甘宁都有意将夷陵作为东吴西进益州的基地,因此各项设施规模甚盛,足以容纳大军。现在却损失得有点重了。
夷陵城头,更多的守军来回奔忙,强弓硬弩、滚木礌石一一就位。这些倒是操练精熟的动作,甘宁的部下们有条不紊地执行下去,简直无须甘宁多做督促。
“蛮人虽众,但阵列松散,部伍毫无约束。将军,趁他们立足未稳,我领三百精兵出击,必能痛杀他们一场,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说话的正是甘宁的副将袭肃,他也在是荆益边境扎根多年的宿将,对于应付蛮人的侵袭,具备丰富经验。
甘宁知道袭肃说的没错,但他眺望着由远方一队队涌来的蛮夷,沉吟不答。
眼前的蛮人们绾发垂髻、着五色艳丽之服,挥舞着手中刀剑,闹哄哄地过来,闹哄哄地又过去,就像是一群群色彩斑斓的虫豸在地面上翻滚前进。袭肃的胆勇还是欠缺了点。对付这样的乌合之众,哪里用得着三百精兵?
我甘兴霸只要两百……不,只要一百精兵,东向杀入,西向杀出,一战就可将之粉碎。过程中但凡喘口大气,就算我输了!
甘宁已经四十多岁了。他知道自己的体魄无法和年少时相比,曾经的钢筋铁骨久历风霜侵袭,已经开始锈蚀。但从益州、到荆州、再到扬州,数十年的恶战、无数次尸山血海中淌出生路的经历,使他磨炼出了野兽般的战场嗅觉。不需要瞻前顾后,不需要仔细分析,他就是能赢。
问题是,有没有必要这样做?甘宁抬眼向西,眺望着那仿佛遮天蔽日的重重群山。荆州益州之间的往来,必须仰赖狭窄的蜀江水陆道;而这段道路的南北两侧,全都是蛮夷所据的穷山恶水。在此情势下,双方相安无事最好,一旦敌对,这些蛮夷会给入蜀大计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甘宁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也很清楚周郎需要什么。他坚信一切都应该为了最终的目标,而不能在无关的琐事上浪费精力。
“先不要急于作战,等一等。”甘宁用关节粗大的手掌一下下砰砰拍打着墙头,借以排解心中鼓荡着的斗志。多年不辍的习武锻炼,使他的手掌上遍布着茧子,就像钢铁一样坚硬;拍在墙头,哪怕并未用力,也有砖石的碎屑簌簌落下:“周边蛮夷向来与我们没有牵扯,此番突然来袭,一定别有内情。我已令人急报江陵,先看看周郎那边,有什么说法。”
袭肃想了想:“也可,那就让他们嚣张数日。”
与此同时,江陵城中。
周瑜半真半假地恼怒着,将甘宁的军报扔在案几上:“甘兴霸这厮,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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