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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卢何的目光并未在耶律文身上停留,那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吸纳了太多阴霾的枯井,缓缓扫过舆图上那些颜色深浅不一的赭石标记--松山、大定府北部、上京道边陲...这些地方,是旧族盘踞的巢穴,是溃兵啸聚的山林,更是汉辽底层在战火与盘剥下,积怨如干柴、一点即燃的炼狱核心,新政的根基“编户齐民、一体纳粮”在这里寸步难行,并非仅仅因为旧族的阻挠,更深层的是那百年厮杀沉淀在血脉里的敌意与隔阂。
“新政之基,在编户齐民,一体纳粮。此令不行,则税赋无着,军资民食皆为空谈,遑论抚民安境?”卢何说,“然而欲行此令,必先安民!欲安民,必先消融汉辽之间那堵看不见、却厚逾城墙的冰壁!”
他的手指重重戳在舆图上叛乱最炽烈的松山标记上:“看看这里!看看大定北!啸聚山林的,是匪?是兵?更是活不下去的辽民、失了田地的汉户!他们拿起刀,不是为了给耶律崇尽忠,是为了给家里人抢一**命的粮!汉辽之分,敌国之别,在刀兵相向时,是壁垒;在重建家园、挣命求活时,便是勒死所有人的绞索!”
堂内死寂,连炭火的噼啪声都显得惊心动魄,先前主张严刑的老吏,嘴唇翕动,终究默然,卢何的话语,撕开了叛乱那层“复国”的冠冕外衣,露出了底下赤裸裸、血淋淋的生存困境与人性的本能--求生。
“枢密院告示贴满街巷,强推汉文官话,设立官学蒙学,此乃百年之计,非朝夕可成,”卢何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左侧的汉官,又缓缓移向右边的辽官,最终落回舆图,“眼下,当务之急,是要给那些被裹挟、被饥饿和绝望逼到墙角的边民,一条看得见、摸得着、能让他们把刀换成锄头的活路!一条能让他们觉得,跟着大魏新政走,比跟着山里的匪首、比守着祖坟哭嚎更有奔头的活路!”
他喘息着,停顿了片刻,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目光最终定格在掌管军需、屯田事务的汉官主事身上:“张主事,户曹清点出的无主荒地、逆产田亩、草场、山林,剔除需优先安置流民者,尚余几何?”
“回禀卢公,两京道初步清丈,可供支配之无主荒地约三十七万五千余亩,抄没逆产田亩、草场、山林折合约五十二万三千亩,此数尚在日增,尤以松山、上京北部诸州为最!”
“好!”卢何叹息一声,“传令!即日起,凡我北平行省治下之民,无论汉辽!凡愿从军平叛者,编入‘靖安营’!此营由枢密院直隶,由李易李将军统辖,专司剿灭境内叛匪流寇!营中汉辽混编,同衣同食,同功同赏!凡靖安营将士,立战功者!无论斩首几何、破寨几座、擒获匪首几员!皆按枢密院新颁《军功授田令》论功行赏!所授之田,即从上述无主荒地、抄没逆产中支取!功大者,授良田百亩,赐耕牛农具!功次者,授田五十亩、三十亩不等!战殁者,所授田亩由其家眷继承,官府免其赋税三年!此田,永为私产,可传子孙!”
“军功授田?!”堂下瞬间炸开了锅,无论是汉官还是辽官,脸上都写满了极致的震惊!这绝非简单的抚恤,这是要在辽境旧有的、被血统、部族、姓氏层层固化的土地权力结构之外,用战功这把最锋利、最不认祖宗的血刃,硬生生劈出一条全新的、直通云霄的阶梯!一条不分汉辽、不论出身、只认刀头舔血之功的通天大道!它将催生出一批效忠于新政、根基牢牢扎在新授土地上的“新贵”!这批人,将是砸碎旧秩序最疯狂的锤头!是拱卫新朝最凶悍的鹰犬!
“还不止于此!”卢何微微摇头,“凡境内百姓,无论汉辽!凡能举报贼寇踪迹、藏身之所,助官军破获匪巢、擒杀匪首者!一经核实,亦按功勋大小,授以无主荒地或抄没之逆产!或赐予金银、免除赋役!此令,着刑曹、户曹即刻拟定细则,条文务必直白如话!着通译司,连夜译成契丹、奚、室韦诸部文字!着宣谕使,持枢密院金印告示,星夜兼程,务必在十日之内,贴遍定北府每一处州府、军镇、堡寨、乃至穷乡僻壤!务必使深山老林之猎户,草原边缘之牧人,妇孺皆知!朝廷的田,就在那里!是长满荒草喂野狼,还是变成你炕头娃儿碗里的白面馍,全在尔等一念之间!用匪寇的血,换你子孙万代的根基!”
这石破天惊的政令,如同一道撕裂苍穹的狂暴雷霆,带着刺鼻的血腥气和泥土的腥甜,瞬间劈开了议政堂内所有凝滞的空气,也劈开了笼罩在北疆上空的沉沉死气--它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大义”,不再是冰冷僵硬的“律法”,而是赤裸裸的、带着铁锈味的利益!是足以让最懦弱的农夫变成恶狼,让最仇视的敌人暂时放下刀枪的生存资本和阶层跃迁的终极诱惑!
耶律文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甚至有些发黑,他猛地再次躬身,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嘶哑变形:“卢公圣明烛照!洞彻幽微!此令一出,如惊蛰春雷!叛匪根基,必将土崩瓦解!裹挟之众,必如雪崩溃散!汉辽边民,争相效死!下官恳请,此《军功授田令》及《举报告赏令》细则,户曹主拟,下官愿亲率通晓地方民情、通晓诸族土语之精干僚属,即刻奔赴松山、大定等匪患重地,宣谕新政!深入村寨,直面黔首!务使此‘授田’二字,如烙印刻入人心!”
他之所以会这么激动,除了这道旨意的确是最有可能在最短时间内消除汉辽民族矛盾,让各地叛乱基础一扫而空外,还是在新朝攫取更大权柄、奠定家族新基业的泼天机遇--他身后的辽官们,呼吸也开始变得粗重,眼神灼热。
连先前主张严刑峻法、杀伐立威的老吏,此刻浑浊的老眼中也爆发出异样的光彩,他颤巍巍起身,对着卢何深深一揖,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叹服与敬畏:“卢公...真乃定海神针!洞悉人性,直指根本!此令...刚柔并济,破立相生!以利驱人,以田缚心!实乃化百年仇雠为肱骨爪牙之无上妙策!下官五体投地!刑曹定当倾尽全力,确保赏功罚罪,明正典刑,绝不让一颗贼寇首级、一条有用线报落空!绝不让浴血将士与举报义民...寒心半分!”
枢密院这台沉寂而庞大的机器,在卢何一令之下下,骤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正堂仿佛化作了风暴中心:户曹、刑曹的属官们被急促的传唤声召集,捧着厚重的簿册和笔墨,脚步匆匆地涌入偏厅,通宵达旦的争吵与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立刻响起;枢密院直属的文书吏员们如同上紧发条的傀儡,铺开雪浪般的宣纸,饱蘸浓墨,笔走龙蛇地誊抄着刚刚议定的核心条文,鲜红的“北平行省枢密院”大印被蘸满印泥,重重地、接连不断地盖下,发出沉闷而威严的“砰砰”声;身背插着三根红色翎羽、盖有枢密院火漆急件的信使,在亲卫的护送下,马蹄声碎,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定北府四门,消失在渐沉的暮色里;一支支由汉辽吏员混编、精锐魏军小队护卫的宣谕队伍,顾不上料峭春寒,带着成捆散发着新鲜墨香和浓烈血腥诱惑的告示,以及卢何亲笔签发的、盖有枢密院金印的安抚文书,连夜启程,目标直指那些烽烟四起、人心如沸油般翻滚的边陲绝地...
议政不知持续了多久,卢何只感到胸腔里那点残存的气息越来越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动生锈的锯条,在朽坏的肺腑间撕扯出尖锐的痛楚,眼前的景象时而清晰,映照着属下们被新政点燃的亢奋脸庞;时而模糊,化作一片晃动的、昏黄的光晕,耳畔的声音也忽而洪亮如钟,忽而遥远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晨雾,当最后一道关于辽东女真各部质子“轮值”枢密院理藩司、加强监管以防其趁乱而动的命令也议定发出后,他紧绷的意志之弦,终于抵达了断裂的临界点。
“今日...就议到此...”卢何的声音低若蚊蚋,他极其轻微地摆了摆手,如同拂去一片无形的尘埃。
堂下众人肃然起身,动作整齐划一,躬身行礼,垂首倒退着,鱼贯而出,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幽深的回廊尽头,偌大的正堂瞬间被一种真正的死寂所吞噬,只剩下炭盆里木炭燃烧时偶尔爆裂的微弱噼啪声,以及卢何自己那如同破旧风箱般沉重、艰难、带着不祥湿啰音的喘息。
老仆屏着呼吸,轻手轻脚地捧来一件厚重的玄狐裘氅,想替他披上,却被他用眼神无声而坚决地制止了,他耗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枯槁的脖颈,目光艰难地投向那扇巨大的、镶嵌着云母片的支摘窗。
窗外,定北府铁灰色的天幕已被暮色彻底浸透,透出一种沉甸甸的、铅块般的深蓝,远处宫城废墟那嶙峋的剪影,在最后一抹惨淡的夕照余晖映衬下,如同残骸,沉默地诉说着一个王朝的终结,近处新起的枢密院衙署,青灰色的屋脊棱角分明,在渐浓的夜色中透着一股生硬的威严,更远处,顺安坊的方向,已有稀疏昏黄的灯火挣扎着亮起,如同散落在黑色绒布上的微弱萤火,那是万家挣扎求存的微光,是这座饱经蹂躏的巨城在征服者铁腕与新秩序诱惑下,艰难复苏的、微弱而顽强的脉搏。
“炉火...正红...”卢何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嘴角竟扯出一丝极淡、极疲惫、却又带着某种奇异满足感的纹路。
他浑浊的瞳孔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看到了松山脚下那些被“顺义之家”匾额暂时安抚、实则暗流汹涌的旧族府邸;看到了大定北部荒芜的田埂边,衣衫褴褛的辽民借着篝火的微光,死死盯着新贴告示上“授田百亩”几个狰狞大字时,眼中迸发出的、如同饿狼般凶狠而贪婪的绿芒;看到了靖安营新设的校场上,穿着混杂号衣、操着不同口音的汉辽新卒,在军官的皮鞭与呵斥下笨拙地挥舞着刀枪,眼中既有对血腥厮杀的恐惧,更有被“授田”希望点燃的、足以烧毁一切旧有隔阂的疯狂火焰;更看到了遥远的、风雪弥漫的草原深处,耶律崇那张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以及他身后那些在魏军“犁庭扫穴”威胁与“军功授田”巨大诱惑的双重挤压下,开始动摇、分裂、甚至暗中派出心腹带着部族名册潜向定北府的草原部族酋长们...
这北疆,便是一座史无前例的巨大熔炉,炉膛里,是百年仇怨累积的、冰冷坚硬如玄铁般的壁垒,是旧秩序崩塌后散落的、锋利足以割裂一切的碎片,是贪婪、恐惧、求生欲、向上攀爬的野心、以及被强行灌入的、滚烫的新秩序铁水...而他卢何,便是那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投炉之薪,用自己这具早已被岁月和忧患蛀空、油尽灯枯的残躯,燃尽最后一点残存的生命力,去煅烧,去熔铸,去捶打!炉火熊熊,烈焰舔舐着冰冷的炉壁,发出沉闷的咆哮,映照着他沟壑纵横、写满无尽疲惫与悲怆的脸庞,也映照着这万里疆土上,无数被时代洪流裹挟、在血与火、绝望与希望中挣扎浮沉的芸芸众生。
一阵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呛咳猛地从胸腔最深处炸开!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狂暴!卢何佝偻的身体剧烈地痉挛、抽搐,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嘴,青筋暴起,却怎么也捂不住那汹涌决堤的腥热,暗红色的粘稠血液,带着生命的余温,瞬间浸透了素白的帕子。
咳声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停了下来,卢何挺起身子,看着那帕子上的血迹,沉默不语。
片刻之后,他将其收了起来,看着窗外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该回来了,顾怀,”他轻声说,“老夫可能,守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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