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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两银子?够买多少盐巴?更别说一口铁锅了!阿木尔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这老东西在压价,可他别无选择,城里其他的店铺,要么不收草原上辽人的东西,要么价格压得更低,家里的盐罐子早就空了,妻子和两个孩子都等着盐下锅。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声音,最终,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接过了那两枚冰冷的、带着汗渍的碎银子,老羊被伙计粗暴地拖进后院,发出几声哀鸣。
阿木尔攥着那两枚碎银,没有立刻去买盐,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街角一处相对避风的墙根下,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蹲下,寒意顺着墙壁透进骨髓,却比不上心里的冷。
他想起了儿子***。
***才十三岁,像草原上的小马驹一样倔强,上个月,***在城外河边放牧家里仅剩的几头羊时,和几个魏人移民的孩子发生了冲突,那些孩子嘲笑***是“辽狗”,朝他扔石头,还试图抢走一只小羊羔,***护着羊,和他们打了起来,结果...那几个魏人孩子只是被各自家长骂了几句,***却被闻讯赶来的巡城魏军以“滋扰良民”为由,抽了十鞭子!皮开肉绽!
阿木尔赶到时,只看到儿子蜷缩在泥地里,背上血肉模糊,却死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那双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的眼睛里,燃烧着屈辱和不屈的火焰,那一刻,阿木尔的心像被滚油煎过,他想咆哮,想质问,想拔刀,可他最终只是默默地背起儿子,在魏军士兵鄙夷的目光和周围辽人麻木的注视下,一步步挪回了城外低矮破败的毡帐。
他救不了儿子,甚至保护不了他。在这片被征服的土地上,他们是连牲口都不如的“归化民”,反抗?只会招来更残酷的镇压,枢密院的告示上写着“汉辽一体”,可现实是冰冷的刀锋和无处不在的歧视,连活下去,都如此艰难。
就在这时,几个熟悉的身影朝他围拢过来,是同样住在城外草场边缘的辽人牧民和猎户:老猎人额尔德木图,脸上刀疤纵横的汉子苏合,还有沉默寡言的牧羊人巴根,他们和阿木尔一样,脸上刻着风霜和麻木。
“阿木尔,听说了吗?”额尔德木图压低声音,浑浊的老眼里却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城里...枢密院衙门外面,贴了新告示!”
阿木尔抬起头,木然地看着他,没什么反应,告示?无非又是催缴赋税、征发劳役、或者重申那些永远无法兑现的“汉辽一体”的空话。
“不是那些!”苏合性子急,抢着说道,他脸上的刀疤因为激动而微微抽动,“是关于海的!南边的大海!一个叫...叫‘博安洲’的地方!”
“博安洲?”阿木尔皱紧了眉头,这个名字对他而言比天上的星星还遥远。
“对!博安洲!”额尔德木图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是压抑了太久后看到一丝裂缝的激动,“告示上说,那地方比十个草原还大!是没人要的荒地!朝廷发‘特许状’,只要拿到那个牌子,自己想办法坐船过去,占下的地就是自己的!十年不用给大汗...不,给皇帝交税!”
“自己的地?”阿木尔的心猛地一跳--土地,对世代游牧的他们来说,是陌生的概念,但“自己的”、“不用交税”这几个字,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他死寂的心湖里。
“千真万确!”巴根难得开口,声音低沉却笃定,“我亲耳听见衙门里一个识字的魏人师爷跟别人解释的,告示上盖着枢密院和海外都督府的大印!错不了!”
“阿木尔!”额尔德木图枯瘦的手紧紧抓住阿木尔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我们几个老家伙商量了!留在这里,迟早被冻死、饿死,或者被那些魏人踩死!***的事...我们都听说了!这口气,你咽得下吗?”他喘了口气,眼中迸射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博安洲!那是老天爷给咱们辽人开的活路!是无主之地!不用看魏人的脸色!咱们自己去!用刀,用弓箭,用咱们的力气,给老婆孩子抢一块能挺直腰杆活着的地盘!”
苏合也凑近,刀疤脸因为激动而扭曲:“对!阿木尔!你当过部落最好的猎手,有勇有谋!我们信你!你带头!咱们几家凑钱!买最便宜的‘丙等特许状’!买不起船票就给人当护卫、当苦力!只要上船!只要踏上那片地!咱们辽人的血,还没冷透!”
“阿木尔大哥!”巴根也殷切地看着他。
寒风卷着沙砾,打在阿木尔脸上,生疼,他看着眼前这几张同样饱经苦难、此刻却燃烧着最后希望的脸,***背上那狰狞的鞭痕,妻子眼中无声的绝望,毡帐外呼啸的寒风,城里魏军冷漠的嘴脸...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
留下,是看得见的深渊,是永无休止的屈辱和饥寒,博安洲...一片传说中无边无际的荒原...无主之地...用刀和弓箭去抢...给***抢一个不用低头的未来...
一股沉寂了太久、属于草原狼的野性和血勇,混合着父亲保护妻儿的本能,在阿木尔冰冷的胸腔里轰然点燃!他那双木讷浑浊的眼睛,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
他猛地站起身,挺直了那被生活压弯的脊梁,一把将手中那两枚买盐的碎银子拍在额尔德木图手里!声音嘶哑,却带着斩断后路的决绝:
第六百九十章众生
“好!买特许状!算我一份!***能骑马了!我们一家,跟你们走!去博安洲!用血,换块地!”
......
真定府,城郊,王家屯。
靖平二年的春耕已经开始,田垄间,新翻的泥土散发出湿润的腥气,农夫们吆喝着牲口,在还有些寒意的春风里播种着希望。
然而,在村子最西头那间略显孤立的土坯小院里,气氛却与这春耕的忙碌格格不入,天刚蒙蒙亮,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嘶吼,猛地撕破了清晨的宁静!
“杀--!”
炕上,王石头猛地坐起!浑身肌肉紧绷虬结,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双手在空中疯狂地抓挠着,仿佛要扼住某个看不见的敌人!他仅存的左眼圆睁着,布满血丝,瞳孔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狂暴,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剃短的头发茬里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汗褂,露出胸膛上几道狰狞扭曲的刀疤和箭创。
“当家的!当家的!醒醒!又魇着了!”一个妇人带着哭腔扑上来,死死抱住王石头胡乱挥舞的手臂,是王氏,王石头的妻子,她脸色憔悴,眼窝深陷,显然早已习惯了丈夫这夜复一夜的梦魇。
王石头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喉间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过了好一会儿,那涣散的瞳孔才慢慢聚焦,看清了妻子焦急的脸,看清了简陋的土炕,看清了窗外透进来的、惨白的天光,紧绷的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骤然软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额角流进那只空洞的右眼窝里,带来一阵冰凉的刺痛。
“呼...呼...”他喘得像破风箱,那只完好的左眼茫然地看着屋顶熏黑的椽子,眼神空洞而疲惫--又来了,那该死的谷地,那条在梦里永远翻滚着暗红色泡沫的老哈河防线!冰冷的雨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硝烟和烂泥的恶臭,劈头盖脸地灌进他的口鼻,耳边是震耳欲聋的炮声、尖锐得能撕裂耳膜的哨音、辽人野狼般悍不畏死的嚎叫、还有同袍们濒死时撕心裂肺的惨嚎...“石头!石头哥!顶住!顶住啊!”那声音如此清晰,是小六子!那个才十六岁,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同乡!紧接着就是一声闷响,像装满谷子的麻袋被狠狠砸在地上...温热的血和脑浆溅了他一脸...最后,是那撕心裂肺的剧痛,来自右腿...不,是来自那已经不存在了的右腿!
幻痛如同跗骨之蛆,再次从空荡荡的裤管深处猛烈袭来!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仿佛整条腿被活生生碾碎、又被浸泡在滚油里的剧痛!王石头闷哼一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左手死死掐住大腿根部的残肢,指甲深深陷入皮肉里,试图用真实的疼痛去压制那虚幻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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