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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3年的上海总是有些独特的韵味。
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尚未成型,诸如和平饭店之类的上海门面亦还没有落成,从外白渡桥看去可见的只有礼查饭店,俄领馆连影子都还没冒出来。而一转入大马路去,道旁的风物便开始冒出旧时代的味道了,这座都市虽确可算作远东的一颗明珠,但过去的气息也依然十分鲜明,令远归的故地之人心情颇为复杂。
白清嘉在车过外滩公园时看到了几座雕像,一座塑的是个在侵略山东时死掉的德国水兵,另一座塑的则是打过鸦片战争又撺掇着联军烧了圆明园的巴夏礼,她虽然一向颇欣赏西洋人的艺术,但对于这些雕塑却实在难免心生厌憎,可惜在租界中国人都说了不算,白小姐脾气再坏也只能自己默默把头扭开,不去看罢了。
就这么一路闷闷不乐地被载回了白公馆。
这是白老先生新置的产业——准确来说是受赠。他是大总统一系,在如今的上海是响当当的人物,商会的人可乖觉呢,年前便送了座宅子给白家,坐北朝南的大洋房,平面五开间,立面三段式,一排罗马立柱显得甚为气派,又考虑到白先生的老派作风,还贴心地融入了些许中式元素,只见彩色琉璃玻璃旁赫然配了实木雕花的栏杆,倒真是中西合璧的一例典范。
哦,还有一座大花园,即便是秋日依然花团锦簇,白清嘉从车窗中远远看出去,已经能看到一片姹紫嫣红的热闹,譬如木芙蓉秋海棠之类已经宛若燃烧的红云,像要把这乌蒙蒙的阴雨天烧穿一般热烈。
……这就是她的新家了吗?
车子停了,司机下车撑伞,白清嘉跟随父亲下了车,见家中的佣人早已满满当当地站在铁艺的大门前迎候,而她当先瞧见的当然是自己的母亲,白宏景的正妻,贺敏之。
那是个典型的南方女人,小小的骨架,温柔的气质,即便年纪渐长有些丰腴了起来,穿旗袍还是很有韵味。她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人,眉眼是淡淡的,腕上戴一只很名贵的翡翠镯子,极好的水头,透绿的颜色衬得她皮肤更白,看上去风姿绰约。
在国外时白清嘉其实不太想家的,只是想母亲,如今隔了两年才见上她也难免心潮起伏,一时连伞都顾不得打、径直便扑到她母亲怀里去了,一声“母亲”刚出口,母女两个都落了泪。
白老先生见状心中有些吃味儿,对比之下尤其不满于小女儿方才在码头见到自己时摆出的那副冷淡面孔,因而也板起了脸,煞有介事地训斥说:“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都是多大的人了!”
也不知是恼多一些还是酸多一些。
这种时候就轮到活络的白二少爷出面调停了,他笑眯眯地一手替母亲和妹妹撑着伞,另一手则轻轻揽上妹妹的肩膀,十分体贴地说:“先进家里吧,母亲为你回来特意叫人去憩虹庐买了粉果,你可别不知好歹,要趁热尝一尝才好。”
说着,也不忘转头再去搀一把父亲,一家人的脸面于是都全乎了,可以和和美美地走进家门了。
走进公馆更见豪奢。
一二两层是弧形外凸的大开间,通透又敞亮,白清嘉的父亲钟爱各种名贵的上好木料,凡桌椅台面都由它们制成,而母亲则更爱西洋的沙发,尤爱在房子四处摆些落地的珐琅彩大花瓶,算是将中西的味道里里外外糅合尽了。
贺敏之拉着小女儿的手一路也不肯放,坐到沙发上时仍在抹泪感叹,说:“你这没良心的野猴子,一出国就不收心,要不是你杜叔叔亲自去找你,你想哪年哪月再回这个家?”
白清嘉面对父亲时总是理直气壮,可一对上母亲的婆娑泪眼就有些顶不住了,心中一阵愧疚油然而生,恰巧一旁她父亲也在趁势敲打她,附和着母亲说:“是该多管教管教,一个女孩子家,成年不着家像什么话!”
你方唱罢我登场,像是要一口气把这些年落下的训都给补上才肯罢休。
白清嘉心中无奈,刚要回两句话,房间另一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抬头一瞧,见来的是吴曼婷白清盈母女。
吴曼婷是白宏景的二姨太,今年也过四十岁了,但终归是比五十八岁的贺敏之年轻许多,而她的女儿白清盈则比白清嘉年长三岁,今年二十三。
吴曼婷在嫁进白家之前是唱柳琴戏的,因为有一把莺雀般的好嗓子和漂亮的模样身段讨了白宏景欢心,故而嫁给他做了妾,一直颇为得宠。后来大清朝亡了,妾成了姨太太,名目虽改,但说到底从他们那个年代过来的人还是深信妻妾有别,白宏景一直更敬重贺敏之,吴曼婷也一直守着自己做小的本分。
譬如吧,方才一家人出门去迎白清嘉,吴曼婷便自知不该去,只跟自己的女儿避在房间里,等大房的旧叙上一阵才走出来露个脸。
她还对白清嘉颇为殷勤,笑着同她说:“清嘉总算回来了,你父亲母亲念你念得紧,天天在家中念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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