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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萧元转面,看见皇帝和赵中芳立在了身后。老宫监那本就佝偻的躯体看起来愈发弯曲,神情充满了悲伤。
一缕薄云如纱,缓缓笼住春月。树林骤然转暗。
昏暗的月影里,皇帝的面容如铸,身影看去,站得异常得直。
“送她回去。”
皇帝再次发声,声若铁流,一字一字地道。
裴萧元猛从地上一跃而起,到她身后抱起人,从皇帝身旁走过。
她像是一头彻底失了理智的受伤的野猫,皮肤冰冷,身体僵直,在他由双臂和胸膛所构的禁锢里拼命地反抗。闷声不响地踢腿,打他,指甲胡乱挠抓他的皮肤。挣扎得太过厉害,他一时竟抱不住,失手滑脱,她摔在了地上。
她一声不吭,一俟得到自由,飞快爬起,掉头就往那花林再次奔去。他从后一步赶上,拦腰抱住,阻挡了她。接着,不再容她有任何的反抗,他轻而易举地将她一把扛起,放在了肩上,按住她的腰臀,随即继续前行。
她被迫倒挂在了他的后背上,血液倒流,剧烈地冲刷着她的头面,她的双手失了凭托,登时无法发力。她呜咽着,红着眼,牙又一口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胛,唇齿间渗入甜腥的气味,亦是没有松口。
春夜的后半夜,宫廷里渐渐漫起雾气。
他仿佛无知无觉,任她咬着自己后背,双目望着前方,在宫道两旁那开始笼着淡雾的发着昏光的灯幢引导下,大步前行。
“裴萧元你混账!放我下去!你放我下去!”
不断的剧烈反抗,消耗去了她的体力,在和他的对峙中,她终究还是落败了下去,松了齿,对他的攻击也变得无力起来,渐渐地,又彻底停止挣扎。终于,像条孱弱的吐尽了最后一口丝的玉蚕似的,她软软地挂在了他的肩上,只剩发出几声含含糊糊的哀求之声。
“……你让我下去。求求你了,我要回去,裴萧元……”
听到自己的名用如此破碎而绝望的语调从她口中呼出,他的心几遭剺裂。他愈发加快脚步,将那片花林远远留在身后。
怕惊到小虎儿,他将她送到附近的紫云宫,穿西殿,轻轻放在小隔间的长榻上。
她的脸孔本是惨白的,却因方才一路倒挂,面颊上泛出了一层病态的潮红之色,蓬松柔软的长发沾着泥土和残花,凌乱散在她紧紧闭着双目的面脸之上。
裴萧元亮起银烛,坐她身旁,一点点地为她擦去长发和娇面上的脏污。她的身子紧紧蜷在一起,仿佛害了病似地,僵硬而冰冷,开始不停地打着摆子,发颤。他再也忍不住,和衣躺了下去,将这一副身子搂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和她的皮肤。
“嫮儿,哭出来吧。求你了。哭出来,你会好过些的。”他抚着她冰凉而干涩的眼皮,在她同样冰凉的耳边恳求着,便如她方才求告他那样。她在他的怀里颤抖了片刻,突然间,抬手掩面,抽泣出声。
“我本还存着幻想,幻想我的阿娘她还活在世上,只是我不知她人在哪里而已——”
伴着她的呜咽之声,泪如潮水一般,从指缝间汹涌而出,洇湿了他的衣襟。
“原来她一直就在那里……孤零零一个人,已经这么久了……”
“我的阿娘,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她再也说不出话,整个人被一阵强烈的悲恸紧紧地攫住,双手死死攥着他的臂,便仿佛他是她浮沉汪洋中唯独一根可以抱住的浮木,不停地哭,哭得撞气,哭得到了后来,嗓音嘶哑,眼睛红得如要滴血,那泪却还在流,如液池的水,无穷无尽,永远不会有流干的一刻。
“还有我,我在。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直到你不需要我的那一天……”他在她的耳边说道,温柔地吻住了她的唇,将她发出的又一阵突如其来的抽噎声含住,吞入自己的腹。接着,他亲吻她潮湿的面颊,红肿的眼皮,吮干她的泪,又转回到她的唇。在他温柔的亲吻和不停的抚慰中,终于,她的抽泣慢慢止住了。
“睡吧。”他在她的耳边柔声地道。
她安静了下去,慢慢地闭上了哭得倦痛的一双眼,在他的怀中,沉沉睡了过去。
乌蓝色的夜空缓缓明淡了起来,晨月隐没,一颗启明的星辰,升在了东方的天际之上。
在远处传来的隐隐的晨鼓声中,裴萧元从紫云宫里走出。
晨雾一缕缕,一团团,如云浪般,从液池那广袤无边的水面缓缓地流到了岸边的林陂里,打湿了泥地上的郁郁青草,将裴萧元的靴靿和衣角很快也染得潮湿了一片。
他快步赶回到了那一片笼满白雾的寂静花林里。方靠近帷墙,便猝然地止住了步伐。
老宫监跪在皇帝的身后,周围人早已远远避开,悉数跪在帐墙之外,以额顿地,无人胆敢动弹抬头,亦无人胆敢发出半点声响。
暗淡的晨曦里,远远地,他看见皇帝俯伏在昨夜那一株古杏树下。他的怀中,紧紧地抱着一幅覆着不知是何的素白色的罗纨。罗纨一角的地上,露着一丛鸦黑而松软的长发。
皇帝手中攥着金钗,面深深地埋在那一丛仿佛至今还能嗅到余香的长发里,许久,身影一动未动,如同睡去。
近畔的泥地里,残留了一摊猩红的血迹。
露水凝聚在顶上潮湿的古杏树的花叶间,一滴一滴,坠落在了血里,血水缓缓渗入泥地,消失不见。
……
“昔年,太宗出猎,于途中遇见骤雨,身上油衣湿水,苦不堪言,因问身边之人:‘油衣若为得不漏?’,时有谏议大夫对曰,能以瓦为之,必不漏矣。”
在一条东向西行而来的驿道之上,走来了一辆晨间早早上路的马车。车中一名苍发老者借着车窗里透入的微弱晨曦,手握书卷,望向同车盘膝坐他对面正听他讲着书的少年。
“你可知道,谏议大夫此言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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