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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黑透了,寒风一哨一哨的,街道上的灯光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
路过小黄楼的时候,我抬眼看了看那扇熟悉的窗户,心一麻一麻地痛,快步离开了那个地方。
闷着头刚走进王东家的那条胡同,我就看见一个影子一晃,王东?
王东似乎看见了我,转身冲进了另一条胡同……他妈的,这个混蛋好小的心眼儿。
孤单地在胡同口站了一阵,我竟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心空得没着没落。
一个麻杆似的女人抱着孩子匆匆从我的身边走过,我蓦地打了一个激灵,林宝宝怎么还不回来?
林宝宝应该是心里委屈,去跟她爸爸多诉一会儿苦去了吧,这么一想,我放了一下心,她那么大的一个人了,应该知道什么时候回家的。我瞅了瞅空荡荡的胡同,一摇头进了我们家的胡同。王东可真有意思,我那天不过是打了你几拳,踢了你几脚,至于这么记恨我嘛……想起那天的事情,我的心中闪过一丝内疚,我也太不应该了,对待自己的兄弟哪能下那么狠的手?可是那天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金龙已经那样了,你还打,而且是为了那么一个不自重的女人,这样的事情如果传出去,我们这帮人还怎么混?该打!管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呢。我骂声操,一跺脚进了我家的院子。
我爸爸没在家,屋里的灯黑着,我妈一个人躺在床上,厚厚的两条被子盖着她,看上去就像一座小山。
我刚想退回我那屋,我妈忽然翻了一下身子:“大宽,停电了。”
我说:“我给你点上蜡烛吧。”
我妈说:“好吧,你给我把蜡烛点上,有亮光屋里还暖和。”
我刚把桌子上的蜡烛点上,我妈就闭上眼睛,石头一般睡着了。
我默默地在我妈的床头上坐了一会儿,一次次地想要过去抱她,想要让她感觉暖和起来……我妈这辈子可真够苦的,打从记事起我就没看到她有一天是快乐着的。记得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我妈从外面带回来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躲在厕所里打开,急匆匆地扒拉着看。我要上去看,我妈用身子挡着不让看,我妈说,小孩子看了这东西是要长灾星的。我问灾星是什么东西?我妈说,灾星就是你办了坏事儿,它整天盯着你,让你过不上好日子的妖怪。我就不敢看了,跑去学校找我哥,我对我哥说,咱妈带回家一个灾星,咱妈看了,她一辈子都麻烦了。我哥害怕了,带着我从学校跑回了家。刚进门就看见我爷爷叉着腰在院子里骂我妈,骂得很难听,我哥抄起一张铁锨就给我爷爷铲在腿上了。我爷爷愣着看了我哥一会儿,摸着山羊胡子笑了,他说,这小子行,随我呢。就不骂了,回屋找出他的酒壶找王老糊喝酒去了。我妈红着眼圈蹲在堂屋洗一些看上去像毛蛤蜊肉似的小肉块,抄一下哆嗦一下身子,最后抱着盆子哭了,她说,你爸爸太可怜,他好几个月没吃到荤腥了。
记得那天我爸爸回来,一闻到肉香就咧开大嘴笑,嘿嘿嘿嘿,孩子他娘真有本事,今天我要吃肉了。
后来我知道,那些肉是猫肉,那只死猫是我妈在路上拣的,猫是被汽车给轧死的。
多年以后我哥进了劳教所,我妈说,灾星下界了,灾星下界了,咱们家要完蛋了……
我爷爷没有吃猫肉,所以我爷爷死得很安详,没遭一点儿罪就过去了。我爸爸吃得最多,他一直都活在艰难之中,我哥吃得也多,他得到了报应;我妈念叨说,灾星是我弄来家的,所以我这辈子注定要赎罪……我妈还说,大宽你没吃,你跟着你爷爷去你王八叔家了,你逃脱了。我逃脱了吗?想到这里,我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我没有逃脱,尽管我的灾星不是那只死猫,可是我的灾星是钱,这个灾星即将降临到我的头顶。烛光一抖一抖地跳,我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就像一只正在倒气的病兽。我吹灭蜡烛,借着窗外投进来的月光给我妈掖了掖被角,踮着脚尖走到了门口。院子里有个人影在晃,我看清楚了,那是我爸爸,他像个老人那样将双手抄在袖管里,仰着脖子看天。天上没有月亮,有几只星星在眨眼。我爸似乎觉得冷,身子一晃一晃地悠荡,脖子几乎缩进了他的肩膀。我知道这几天我爸跟我妈老是吵架,因为我哥跟林宝宝的事情。我爸爸吵不过我妈,总是念叨这么一句“你不是已经同意了吗?你不是已经同意了嘛”,我妈瞪着他说,我同意他要那个**,可是我不同意他要那个野种,他的脑子里全是**和野种,他的脑子里没有爹和妈。因为这个原因,我爸经常出去躲一会儿,等我妈睡着了才回来。我劝过我妈,让他不要对我爸这样,可是我妈不听,她说,你爸是个窝囊废,就应该这样对待他。
我站在门后咳嗽了一声,走到我爸爸身后,轻声说:“我妈睡了,你回屋吧。”
我爸爸回了一下头:“今天我们没吵……她想你哥了,你哥不回来看他,你哥可真不孝顺。”
我说:“我哥这几天有很多事情,让我在家陪你们呢。”
我爸不说话了,佝偻着身子回了屋,院子里一下子显得空空荡荡,仿佛散了场的戏台。
我走出大门,沿着胡同往西走了几步,忽然就觉得自己很滑稽,天已经黑透了,我这是要去哪里?在胡同口踌躇一下,我迈步走上了大街。大街上静悄悄的,四周全是夜风的哨音,夜显得更加凄厉更加狰狞,恍惚有无数带血的爪子从四面八方向我抓过来。我会不会就在这几天被警察抓走,再也回不来了?尽管我预感到不会那么快,可是我必须做好准备,起码应该随时知道我父母的情况,我实在是担心他们找不到我会出现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既然王东在躲避我,那我就去找金龙,让金龙把我的意思转告给王东,让他作好思想准备。我跨过马路,走到一个刚刚按了电话的小卖部门口,拿起电话给我家胡同口那个小卖部的大姨打了一个电话,让她去告诉我爸,今晚厂里有点儿事情不回去了,让他放心。因为前几天我让那个大姨给我家带话,过后总是给她几毛钱,大姨答应得很痛快。挂了电话,我笑了,钱不是灾星,钱这玩意儿真不错。
路上不断有警车掠过,我总觉得今晚出了什么事情,心慌,手出汗,脚步也有些踉跄。
在车站等车的时候,我看了看天,天上没有月亮,但我看到了月光,月光使天空显得十分宁静。
一个人从背后戳了我一下:“张哥,去八厂工地,你嫂子在那儿等你。”
我猛地一回头:“王东?出什么事情了?”
王东冷冷地瞅我一眼,转身就走:“来顺被绑架了,你嫂子不让你哥知道,让你去。”
我顾不上王东了,撒腿往八厂工地的方向冲去,耳边全是猎猎的风声。
八厂工地就是我跟杨波“搞江湖义气”的那个工地,不远,沿着下街穿过几条胡同就到了。站在黑栩栩的工地外墙边,我看见林宝宝寒风中的羔羊一般站在一座半截楼下面,仰望着一处巨兽大嘴似的窗户,身子簌簌地抖,旁边什么人也没有。那个窗户黑洞洞的,里面隐约有人影在晃。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应该直接过去见林宝宝还是应该观察一下地形,然后从僻静的地方冲进那个人呆的屋子。我断定绑架来顺的人是洪武或者钢子或者他们手下的人。我把一直揣在裤兜里的那把仿五四手枪捏在手里,打开了保险,我知道那里面有三颗子弹。本来有四颗的,前几天我跟王东去大海池子商量事情,曾经试过,枪和子弹都棒极了,子弹冲出枪膛在呼啸的狂风里发出一声刀剑破空的声音,让我的心塌实得石头一般硬。
林宝宝在寒风里哆嗦了一阵,两条胳膊伸直,像是要抱孩子的样子,一步一步地往楼下走。
上边砸下了一块砖头,随即一个狼嗥般的声音暴响:“不许过来!报警去啊,报警去啊!老子不想活啦!”
里面传出来顺的哭声,哭声刚起,随即噎着似的憋了回去,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林宝宝停住脚步,在当地站了片刻又退回了她刚才站过的地方,无助地看着工地大门,似乎是在盼望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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