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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学问相宜,做别的不相宜,又说过于耿介,这是在说容易得罪人,谭诩最近得罪谁了?哦,自家老爹啊。穆庭霜脑子转过这个弯,口中答道:“嗟尔君子,靖共尔位,正直是与。便是说君子之德,在于靖谨待职,正直待人。可见谭祭酒学以笃行,偶有耿介之言,也是履行典教陛下的职责,陛下应当嘉奖。”
别怕,谭祭酒还没怕呢,陛下您怕什么。李郁萧听得明白,立即顺杆爬:“谭祭酒一力主张削减贵族门阀的用度,真的只是因为耿介么?”
穆庭霜掌下按着缰,黑木车如履平地,他一心二用为陛下答疑:“陛下,他直言上奏是他耿直,而他不怵得罪人是因为他敢。”
他为什么敢?读书多就胆子大啊?马车声吱吱呀呀,李郁萧左右看看,凑近一些低声问:“谭祭酒为何能如此勇决?”
这话穆庭霜却许久未答,李郁萧都要以为可能就是胆子大吧,穆庭霜却道:“陛下,本朝官制,群臣以丞相为首,而丞相以司直与长史为辅弼。丞相司直检举不法,丞相长史督率诸吏。先帝朝时,谭祭酒曾任丞相司直十年,若非家父后来者居上,那么或许如今的丞相会是谭祭酒也未定。”
啊……诶?话到这项上,那说明穆涵没有在先帝朝任丞相,那先帝朝的丞相呢?李郁萧随口一问,这回穆庭霜停顿的时间更长,良久才道:“‘罪人庄之武,皇考时为相三十载,敬如亲师,然庄之武忘恩悖德,逆上作乱,天地同诛,九族同罪,在朕躬仰念皇考千秋功绩,赐死,扬灰北邙,不得承宗庙,不得享寿祭,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他略略偏过头回顾,神情复杂眼含怜悯:“陛下,这是您即位之后的第一道圣旨。”
!李郁萧当头棒喝,株连九族,挫骨扬灰?他一上台就把他爹的心腹重臣全家都给噶了?他搜肠刮肚,没想起来这回事。是了,是他下的旨却又不是,真正下这道旨意的……是穆涵。彼时原身才八岁,越过一个八岁孩子假传圣旨有什么难,穆涵刚刚掌权那会儿肯定将朝廷洗个底儿掉,将那些忠于先帝的臣子都……
李郁萧脱口而出:“谭诩怎么逃过一劫的?”
穆庭霜眼睛收回去,直视前方:“这要从谭祭酒与庄之武生前的恩怨说起。先头说过谭祭酒曾是丞相司直,按道理是丞相最直属的副手和亲信,政务也详熟,通常任满四年即可右任九卿。或得力些的,直接抬到三公的先例也不是没有。然谭祭酒与庄之武颇为不睦,据闻常常当着丞相诸属官的面争论,还多次公然上表反对庄之武的主张,庄之武便一直压着他的升迁。”
刺儿头,谭诩因为刺儿头升不上去,李郁萧心中惶惶然地思索,那么后面又是因为刺儿头保住一命么?他凝视穆庭霜的背影,只觉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喉中口干舌燥,他想问穆庭霜你爹为什么没杀谭诩,可如今话到嘴边却就是不愿意问。仿佛这话一旦问出口,两人之间势必要冷一冷,而有些东西冷下去是没有转圜余地的。
不愿意问,还是不舍得问,李郁萧拿不住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穆庭霜却没给再给他纠结的的余地,直截了当地道:“当年家父一力给庄之武定罪,庄之武门生故旧满朝野,他一死,心非巷议,局势不稳,我父……他诛杀的朝臣已经太多,”他轻描淡写地总结一句,“不能再杀了。”
不能再杀了,于是和庄之武不对付的谭诩就侥幸存活。不过还是没有升到九卿,而是被挤兑到太学,官职谪在博士祭酒。留着他即是留着穆涵善待同僚的慈心,而谭祭酒敢怼上一任丞相,这一任又没有多出三头六臂,自然没什么不敢怼的。
李郁萧脑中纷纷杂杂,想到那些杀人的旨意,都是通过他的名儿发出去的,可千万个念头从胸中筛过,只有一个钉在心口:穆涵是穆庭霜的爹。他一时没明白这个念头有什么要紧,只觉手心一片潮湿,心中满是惶惑。
忽听穆庭霜问:“陛下听得臣这一言,作何感想?”
还没等李郁萧想好怎么答,他又道:“倘若陛下只听见我父滥杀,心中惊骇,替那些枉死的忠臣良将感到冤屈,那陛下只能做仁君。倘若陛下还听见,臣说‘庄之武门生故旧遍布朝野’,那么陛下或可做仁明兼备的贤主。”
李郁萧一呆,随即心中大呼冤枉,庄之武的人脉和谭祭酒的耿直他原本是能听见的,可谁让滥杀的是你爹啊?
他心中的惊骇,或许也是为着先帝朝的忠臣不忍,但也是为着穆庭霜。穆庭霜是仇人之子,这是他一直都明白的,这仇,如今瞧来比他原先所想的还要沉,还要重,先帝一生的心血……
他逼自己将思绪集中到这项上,不要纠结旁的,道:“穆卿是建议朕联络庄相的故旧,收为己用?”其实这是个思路,但他很怕,这些人或许这些年都藏得很好,可他一朝动作,万一叫穆涵察觉,他很怕这些故旧刚被他找着就走上庄之武的老路。
“陛下,”穆庭霜没有再回头,目视前方自顾自道,“臣知道陛下心中有疑。”
“那穆卿还一定要献此计策?”李郁萧忍不住追问。
穆庭霜的声音混在车轮单调的声音里:“因为臣还知道陛下心中有仇。陛下是担心臣借着陛下的手将这些人搜罗起来,一网打尽。”
李郁萧被叫破心事,尴尬非常,连忙说没有没有这不可能,穆卿的忠心朕看在眼里,却听穆庭霜轻轻笑道:“不如此事全权交给臣。陛下不出面,臣也不扯陛下的虎皮,让臣在臣的父亲眼皮子底下走两招,倘若臣把人找得齐全,悉数交给陛下,待到那时陛下再打消疑虑也不迟。”
真的……不迟么?李郁萧心中夷犹,手无端抬起,抚上前头穆庭霜的袖子。穆庭霜有所感,却也没将袖子扯回来,也没说陛下这样不妥,不合规矩,只是不再言语。一车寂寂,满座衣冠胜雪,这雪裴回而落,皎洁各自摧埋,于是满座衣冠也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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