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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冬至在迩,宁荣二府上坟献祭,跪灵作法,在八*公山铁槛寺两处忙了一日。诸事一毕,子侄们都随贾赦入后院去了。
贾芹大踏步出来,催促扫地僧:“太爷急等开戏呢。”老僧耳背,喃喃还念他的暮钟偈。贾芹等不得,操起槌子,乱击一通鼓,一叠声便命人关闭寺门。芳官高声道:“且慢,宝二爷要出去,赶着进城去回老太太。”
远送了宝玉去,山回路转,芳官望不见了,一低头见的是水里游游的荇菜,爱的了不得,不禁瞧住了。转面看见坡上丛丛簇簇的孩儿菊,采两朵,闻了一路。
顺女溪回来,渐闻细乐喧颠,莺歌婉转。台下的珍大爷在和大老爷吃酒看戏,芳官见了贾珍,才想起宝珠身在宁国府,顿时败了兴,把手上菊花笼在袖内。
莲步细碎,羽衣轻浮,台上那莺莺小姐行一步如垂柳风前摆,唱一句似莺声花外来,无限春愁横翠黛,一脉娇羞上粉腮。贾赦投箸扪了嘴脸,生魂出窍,恨不能飞到台上,附在酉官身上。那小生从台后走来,且来且唱道:
庸脂俗粉多如海,好一朵幽兰在空谷开。似这等俏佳人世间难再,真愿学龙女善财同傍莲台,从今儿俺张珙把相思害。
一出唱罢,台下哄然道妙,贾赦挦须道:“这张生唱的虽好,那小旦做的更好——莲步迟疑,则缠绵可知;媚眼偷回,则春心外露。白乐天的《琵琶记》里头说,‘此时无声胜有声’,盖言此情状也。”
贾珍听来,道是不已,因问环芹叔侄:“你们瞧着,甄府这卯官,像不像地藏庵的藕官?”贾环点头,贾芹说像,道:“经叔叔这一说,越看越像。”
秃歪刺圆心也在爷们堆里打旋磨子,芳官不和他照面,悄悄只和智能说了声,从后门溜出,望地藏庵去。
邀上藕蕊二官,三人趁河沿去杨柳韶,拣了一路兴安石。河边水唱风吟,江流徘徊,村头树影婆娑,枝柯率舞。龄官当庭嗡嗡的摇纺车在纺棉,门开处,不意间看他三个鱼贯而入,兴的直唤坠儿,道:“芳官来了,藕官蕊官,也来了。”
坠儿抱碗提壶,一趟儿拿了出来。芳官迎上来,送他孩儿菊。龄官见他没手接,道:“把我得的菊花一块拿去插瓶,我来倒茶。”
接来斟茶时,见无处放碗,哑然失笑。坠儿回头看见,笑道:“我喜欢的昏了头,不问有没有桌子凳子,就白送了出来。”龄官招呼:“都进去坐罢。”
四官各坐一方,吃茶观石,说一回别后的见闻,赏一回眼下的奇石。只见这石白壁丹瑕,如脂似蜡,奇纹巧构,妙褶神雕。
芳官瞧着笑道:“我这个地步,瞧这石上的人,倒像龄官在《游园》里扮的闺门旦!”藕官凑去瞧了,道:“近了不显,这里不远不近,看着果然是龄官的扮相。龄官是我们彼此上的妆,这石头上长的青衣,鬼斧神工,是天老爷替他上的妆。”
芳官道:“天然图画,无所不能,只有俺们见不到的,没有老天做不出的。”蕊官道:“正是呢,酉官卯官到了这里,都爱兴安江里的水洗石。酉官拾的石头里,就有大花脸跟武花脸;卯官送了藕官一个小花脸的石头,自己留个三花脸,随身带在香囊里,时常拿出来自瞧自笑。”
龄官因笑道:“听你们这样说,我明儿拾个小生的石头,生旦净丑就都全了,凑在一起,就是一台戏!”众人都说这主意好,“明儿凑齐了,拿他们做灯影戏!”
笑说了一回,藕官问坠儿:“听说你干娘招夫插门,把你卖了,你怎么到了这里?”一语未了,一指龄官,道:“我想起来了,买主是——你!”
龄官只得告诉:“买主先是李员外,他在这里买了别院,城里住懒了,月中常来这里住几日。新近买了霍拐子拐的丫头,嫌坠儿多话,把他一人丢在这里不问。我正缺个日夜作伴的人,和小蔷大爷说了,买了坠儿来。”说了,顺口问:“小蔷大爷可在铁槛寺?”
芳官道:“在珍大爷跟前脱不开身。宝二爷要小蔷大爷替他问你好,说明儿还要亲来瞧你;要小蔷大爷早些儿回来这里,别跟他们胡闹。听见说你和二丫头姐姐做了街坊,宝二爷兴的了不得,不是老太太、太太身上不好,此时就同我们来了,是我劝了他回城。”龄官怔了半晌,道:“我等宝二爷来,好给他唱《袅晴丝》。”
蕊官眨巴眨巴眼,问:“我们四个,不是说好再不唱么?”龄官道:“这个不一样。别处不唱,原故是拿我们当粉头取乐,宝二爷不是那样人,他听的是曲里情义——曲里人悲愁,他便悲便愁,曲里的人喜乐,他便喜便乐。这叫知音,‘黄金万两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
还要说时,二丫嫂笑眯眯送了一笸箩菱角来,一见了众人,讶然笑向龄官道:“嚯,主雅客来勤。”
龄官听他道:“这是你黑子大哥菱香湾采的,我煮熟了的。”忙忙说了便要走,四下里笑道:“娃儿在摇床里睡着呢,小人儿魂儿不全,不能离人,我去照看。”
走没两步,回头交代:“你们尝尝,别烫着,才出锅的。”龄官忙把闺门旦的一个石头送在二丫嫂手里,道:“焐热了给孩子玩罢,河水磨玉了,磕碰也不怕。”
贾赦流连戏酒,明后两日还要瞧酉官肚里的《桃花扇》跟《牡丹亭》,当晚去向望椿庐安歇。贾珍劝不住,指派何老姑抱了宝珠房里的枕衾等物去。
邢夫人的心时常不在别处,只在老爷身子骨上头,派王善保连夜送了那秋石尚书起阳汤来。贾赦心下骂“送药不送人”,想一想交代王善保:“回去告诉你们太太,既说嫣红年里年外运数不好,要躲星宿,明儿就叫你家的送来,在馒头庵打扫一间禅房躲两日,改改时运。”
何老姑眼尖手快,倒了药来伺候,贾赦待要不吃,眼见妇人檀口轻开,勾引的蜂狂蝶乱;蛮腰约束,暗带着月意风情,凡心偶炽,咕咚咚把药灌丧下去。坐等片时,腹下作烧作燎,何老姑自荐枕席,百般逢迎,以结来日之好。
王善保星夜赶回,栓了马出来,捋着裤子,急寻地方小解。马棚外月色横空,碧天如洗,造化合元符,交通腾精魄,费婆子隐在月洞窗里不敢出头,耳听见驴马杂合之嘶。王善保走去屙了一泡尿,兜上裤子咳两声,旋见贾琮闪出来,穿花度柳,不知钻到何处去了。
婆子目送了王善保去,蝎蝎螫螫进来闩了门,定定睛,也不点灯。素魄蟾光照映帘笼,隐约可见嫣红拥衾而卧。婆子捏着喉咙上来告诉:“别怕,三爷去了。你们是叫王善保咳散的,料必未能如愿。老身已有了好主意在心里,明儿说与三爷。姑娘睡罢,我去了。”
嫣红听他动脚,禁不住问:“有了什么主意?”婆子返回来,俯身递嘴献计策:“万一遇见人,三爷就说起夜走迷了。将错就错,以毒攻毒,日后索性再走几遭儿,故意叫人瞧在眼里,那时再说三爷得了夜游病,谁还不信呢?卜大舅的女儿银姐,吴国丈府上二小姐,都有这做梦走路、走路做梦的毛病。不是我胡诌,银姐,是从何老姑口里听说的;吴二小姐的痴病,他是听霍大说的,也不是他诌的。”
酉官在庙里裹住了脚,万儿只得丢开园艺,到宝珠跟前服侍。宝珠虔心向佛,贾珍拗不过他,只好从长计议,就在逗蜂轩布置了佛堂。当下命银蝶去传话给惜春,要他赶一张观音神像来挂。
银蝶忙了半日,方得空来回复尤氏,道:“珠小姐在蒲团上坐禅,困着了一般,和他说话,他不搭腔,连眼皮也没动一动!面前墙上光抹抹的,并没有挂观音娘娘。爷命我传话,所以径从珠小姐那里——”尤氏喝断:“什么小姐,他是你那门子小姐!你见那位奶奶,还是少奶奶生他,还是养他了?”
银蝶吓的缩了脖项,尤氏骂了一回,道:“你还去一趟,把你们大爷的话送到他耳里!你们大爷说了,‘有其主就有其仆,既然他和入画吃了秤砣都要当姑子,大隐隐于市,就在逗蜂轩出家,也是一样,且有个照应。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前朝‘年未四十,不许出家为尼’的金科玉律,叫他自家细想去!明摆着的道理,他若想不出,也没那习经参禅的天分!’”
银蝶连轴转的腿脚酸软,坐到沁芳亭上吹风。老叶妈在那里侍弄盆里栽的秋海棠,看见了笑道:“这一派桃花杏花明年才开呢,我说那里来的香气,原是姑娘坐在上风头。万儿怎么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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