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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她四面找。
“怎么,那一个又不见了?”她弯下腰去,发现珂赛特蜷做一团,缩到了桌子的那一头,几乎到酒客们的脚底下。
“你出不出来?”德纳第大娘吼着说。珂赛特从她那藏身洞里爬出来。德纳第大娘接着说:“你这没有姓名的狗小姐,快拿水去喂马。”
“可是,太太,”珂赛特细声说,“水已经没有了。”德纳第大娘敞开大门说:“没有水?去取来!”珂赛特低下了头,走到壁炉角上取了一只空桶。那桶比她人大,那孩子如果坐在里面,决不会嫌校德纳第大娘回到她的火炉边,拿起一只木勺,尝那锅里的汤,一面叽里咕噜地说道:“泉边就有水。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想不放葱还好一些。”随后她翻着一只放零钱、胡椒、葱蒜的抽屉。
“来,癞蛤蟆小姐,”她又说,“你回来的时候,到面包店去带一个大面包来。钱在这儿,一枚值十五个苏的钱。”珂赛特的围裙侧面有个小口袋,她一声不响,接了钱,塞在口袋里。她提着桶,对着那扇敞开着的大门,站着不动。好象她是在指望有谁能来搭救她。
“还不走!”德纳第大娘一声暴吼。珂赛特走了。大门也关了。
四 娃娃登场
我们记得,那一排敞篷商店,是从礼拜堂一直延展到德纳第客店门前的。由于有钱的人呆会儿就要路过那一带去参加夜半弥撒,所以那些商店都已燃起蜡烛,烛的外面也都加上漏斗形的纸罩,当时有个孟费郿小学的老师正在德纳第店里喝酒,他说那种烛光颇有“魅力”,同时,天上却一颗星都看不见。
最后的一个摊子恰恰对着德纳第的大门,那是个玩具铺,摆满了晶莹耀眼的金银首饰、玻璃器皿、白铁玩具。那商人在第一排的最前面,一块洁白的大手巾前摆放着一个大娃娃,二尺来高,穿件粉红绉纱袍,头上围着金穗子,有着真头发、珐琅眼睛。这宝物在那里陈列了一整天,十岁以下的过路人见了没有不爱的,但是在孟费郿就没有一个母亲有那么多钱,或是说有那种挥霍的习惯,肯买来送给孩子。爱潘妮和阿兹玛在那里瞻仰了好几个钟头,至于珂赛特,实实在在,只敢偷偷望一两眼。尽管她是那样忧郁,那样颓丧,珂赛特拿着水桶出门时,却仍不能不抬起眼睛去望那非凡的娃娃,望那“娘娘”,照她的说法。那可怜的孩子立在那儿呆住了。她还不曾走到近处去看过那娃娃。对她来说那整个商店就象是座宫殿,那娃娃也不是玩偶,而是一种幻象。那可怜的小姑娘,一直深深沉陷在那种悲惨冷酷的贫寒生活里,现在她见到的,在她的幻想中,自然一齐变成欢乐、光辉、荣华、幸福出现了。珂赛特用她那天真悲愁的智慧,去估摸那道横亘在她和那玩偶间的深渊。她向她自己说,只有王后,至少也得是个公主,才能得到这么一样“东西”。她细细端详那件美丽的粉红袍,光滑的头发,她心里在想:“这娃娃,她该多么幸福呵!”她的眼睛离不开那家五光十色的店铺。她越看越眼花。她以为看见了天堂。在那大娃娃后面,还有许多小娃娃,她想那一 定是一些仙童仙女了。她觉得在那摊子里面走来走去的那个商人有点象永生之父。在那种仰慕当中,她忘了一切,连别人叫她做的事也忘了。猛然一下,德纳第大娘的粗暴声音把她拉回到现实中来:“怎么,蠢货,你还没走!等着吧!等我来同你算帐!我要问一声,她在那里干什么!
小怪物,走!”
德纳第大娘向街上望了一眼,就望到了珂赛特正在出神。珂赛特赶紧提着水桶,放开脚步溜走了。
五 无依无靠的小女孩
德纳第客店既然处在那村里的礼拜堂附近,珂赛特就得往谢尔方向那片树林中的泉边取水。
她不再看任何商贩陈列的物品了。只要她还走在面包师巷和礼拜堂左近一带地方,总还有店铺里的烛光替她照路,可是终于最后一个摊子的最后一点微光也消逝了。那可怜的孩子便到了黑暗中。她还得走向黑暗的更深处。她正向着黑暗更深处走去。只是,因为她的心情已经有些紧张,所以她一面走,一面竭力摇着那水桶的提梁。那样她就有一种声音来和她作伴。
越往前走,四周也越黑。街上行人已经绝迹。可是她还遇到一个妇人,那妇人停下来,转身望着她走过去,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这孩子究竟有什么地方可去呢?难道她是个小狼精吗?”随后,那妇人认出了是珂赛特,又说:“嘿,原来是百灵鸟!”珂赛特便那样穿过了孟费郿村靠谢尔一面的那些弯曲、荒凉、迷宫似的街道。只要她还看见有人家,只要她走的路两旁还有墙,她走起来总还相当大胆。有时,她从一家人家的窗板缝里望见一线烛光,那也就是光明,也就是生命,说明那里还有人,她的心也就安了。可是她越往前走,她的脚步好象会自然而然地慢下来。珂赛特,当她转过最后那所房子的墙角,就忽然站住不动了。越过最后那家店铺已经不容易,要越过最后那所房子再往前去,那是不可能的了。她把水桶放在地上,把只手伸进头发,慢慢搔着头,那是孩子在惊慌得失去主张时特有的姿态。那已不是孟费郿,而是田野了。在她面前的是黑暗荒凉的旷地。她心惊胆颤地望着那漆黑一片、没有人、有野兽、也许还有鬼怪的地方。她仔细看,她听到了在草丛里行走的野兽,也清清楚楚看见了在树林里晃动的鬼影。于是她又提起水桶,恐怖给了她勇气:“管他的!”她说,“我回去对她说没有水就完了!”她坚决转身回孟费郿。
她刚走上百来步,又停了下来,搔着自己的头。现在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德纳第大娘,那样一个青面獠牙、眼里怒火直冒的德纳第大娘。孩子眼泪汪汪地望望前面,又望望后面。怎么办?会有什么下场?往哪里走?在她前面有德纳第大娘的魔影,在她后面有黑夜里在林中晃动的鬼怪。结果她在德纳第大娘的面前退缩了。她再次走上往泉边去的那条路,并且跑起来。她跑出村子,跑进了林子,什么也不再望,什么也不再听,直到气喘不过来时才不跑,但也不停步。她只顾往前走,什么全不知道了。
她一面赶路,一面想哭出来。在夜间,森林的簌簌声把她整个包围起来了。也不再想,也不再看。
无边的黑夜竟敌视那小小的生命,一方面是整个的黑暗天地,一方面却只是一粒原子。
从林边走到泉边,只须七八分钟。珂赛特认识那条路,因为这是她在白天常走的。说也奇怪,她当时并没有迷路。多少有些残存的本能在引导着她。她的眼睛既不向左望,也不向右望,惟恐看到树枝和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她便那样到了泉边。
那是从粘土里流出后汇聚而成的一个狭窄的天然水潭,二尺来深,周围生着青苔和一种有焦黄斑痕、名为“享利四世的细布皱领”的草本植物,还铺了几块大石头。水从潭口潺潺流出,形成一条溪流。
珂赛特不想歇下来喘气。当时四周漆黑,但是她经常来这泉边。她伸出左手,在黑暗中摸索一株斜在水面上的小槲树,那是她平日用作扶手的,她摸到了一根树枝,攀在上面,弯下腰,把水桶伸入水中。她心情异常慌张,以致力气顿时增加三倍。当她那样俯身取水时,她没有注意围裙袋里的东西落在潭里了。那枚值十五个苏的钱落下去了。珂赛特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它落下去。她提起那桶水,放在草地上,几乎是满满一桶水。
在这以后,她才觉得浑身疲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很想立刻回 去,但是她在灌那桶水时力气已经用尽了,她一步也走不动了。她不得不坐下来。她让自己落在草地上,蹲在那儿动不了。她闭上眼睛,随后又睁开,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却又非那样做不可。
桶里的水,在她旁边荡出一圈圈的波纹,好象是些白火舌。天空中乌云滚滚,有如煤烟,罩在她头上。黑夜那副悲惨面孔好象对着那孩子在眈眈垂视。
木星正卧在天边深处。那孩子不认识那颗巨星,她神色仓皇注视着它,感到害怕。那颗行星当时离地平线确实很近,透过一层浓雾,映出一种眩目的红光。浓雾呈惨黯的紫色,扩大了那个星的形象,好象是个闪光的伤口。一阵冷风从原野上吹来。树林里一片漆黑,绝无树叶触擦的声音,也绝无夏夜那种半明半昧的清光。高大的枝桠狰狞张舞。枯萎丛杂中的矮树在林边隙地上簌簌作声。长高的野草在寒风中象鳗鲡似的蠕蠕游动。榛莽屈曲招展,有如伸出长臂张爪攫人。一团团的干草在风中急走,仿佛大祸将至在仓皇逃窜似的。四面八方全是凄凉寥廓的旷地。
黑暗令人见了心悸。人非有光不可。任何人进入无光处都会感到心慌。眼睛见到黑暗时心灵也就失去安宁。当月蚀时,夜里在乌黑的地方,即使是最顽强的人也会感到不安。黑暗和树林是两种深不可测的东西。我们的幻想常觉得在阴暗的深处有现实的东西。有种无可捉摸的事物会在你眼前几步之外显得清晰逼真。我们时常见到一种若隐若现、可望而不可及、缥缈如卧花之梦的景象,在空间或我们自己的脑海中浮动。天边常会有一些触目惊心的形象。我们常会嗅到黑暗里太空的气息。我们会感到恐惧并想朝自己的后面看。黑夜的空旷,凶恶的物形,悄立无声走近去看时却又化为乌有的侧影,错杂散乱的黑影,摇曳的树丛,色如死灰的污池,鬼域似的阴惨,坟墓般的寂静,可能有的幽灵,神秘的树枝垂拂,古怪吓人的光秃树身,临风瑟缩的丛野草,对那一切人们是无法抗拒的。胆壮的人也会战栗,也会有祸在眉睫之感。人们会惴惴不安,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已和那黑暗凝固在一起。对一个孩子来说,黑暗的那种侵袭会使他感到一种无可言喻的畏惧。
森林就是鬼宫,在它那幽寂阴森的穹窿下,一只小鸟的振翅声也会使人毛骨悚然。
珂赛特并不了解她所感受的是什么,她只觉得自己被宇宙的那种无边的黑暗所控制。她当时感受的不止是恐怖,而是一种比恐怖更可怕的东西。她打着寒噤。寒噤使她一直冷到心头,没有言语能表达那种奇怪的滋味。她愕然睁着一双眼睛。她仿佛觉得明天晚上的此时此刻,她还必须再来此地。
于是,由于一种本能,为了摆脱那种她所不了解而又使她害怕的处境,她高声数着一、二、三、四,一直到十,数完之后,重又开始。她那样做,可使自己对四周的事物有种真实的感觉。她开始感到手冷,那是先头在取水时弄湿的。她站起来。她又恐惧起来了,那是一种自然的、无法克制的恐惧。她只有一个念头:逃走,拔腿飞奔,穿过林子,穿过田野,逃到有人家、有窗子、有烛光的地方。她低头看到了水桶。她不敢不带那桶水逃,德纳第大娘的威风太可怕了。她双手把住桶上的提梁,她用尽力气把那桶水提了起来。她那样大约走了十多步,但那桶水太满,太重,她只得把它又重放下。她喘了口气,再提起水桶往前走,这回走得比较久一些。可是她又非再停下不可。休息了几秒钟后,她再走。她走时,俯着身子,低着头,象个老太婆,水桶的重量把她那两条瘦胳膊拉得又直又僵,桶上的铁提梁也把她那双湿手冻木了。她不得不走走停停,而每次停下来时,桶里的水总有些泼在她的光腿上。那些事是在树林深处,夜间,冬季,人的眼睛见不到的地方发生的,并且发生在一个八岁的孩子的身上。当时只有上帝见到了那种悲惨的经过。也许她的母亲也看见了,咳!
因为有些事是会使墓中的死者睁开眼的。
她带着痛苦的喘气声呻吟,一阵阵哭泣让她喉头哽塞,但她不敢哭,她太怕那德纳第大娘了,即使她离得很远。她常想象德纳第大娘就在她的附近,那已成了她的习惯。
可她那样并走不了多远,并且走得很慢。她试图缩短停留的时间,并尽量延长行走的时间。她估计那样走去,非一个钟头到不了孟费郿,一定会挨德纳第大娘的一顿打,她心中焦灼万分。焦灼又和深夜独自一 人陷在林中的恐怖心情绞成一团。她已困惫不堪,但还未走出那林子。她走到一棵熟悉的老槲树旁,作最后一次较长的停顿,以便好好休息一 下,随后她又集中全部力气,提起水桶,鼓足勇气往前走。可是那可怜的伤心绝望的孩子不禁喊了出来:“呵!我的天主!我的天主!”
就在那时,她忽然感到她那水桶一点也不重了。有一只手在她看来粗壮无比,抓住了那提梁,轻轻地就把那水桶提起来了。她抬头望。有个高大直立的黑影,在黑暗中陪着她一同往前走。那是一个从她后面走来而她没有发现的汉子。那汉子一声不响,抓住了她手里的水桶的提梁。
人有本能适应各种不同的遭遇。那孩子并不害怕。
六 也许能证明蒲辣秃柳儿的聪明
正是在一八二三年圣诞节那天下午,有一个人在巴黎医院路最僻静的一带徘徊了好一阵。那个人好象是在寻找一个住处,并且喜欢在圣马尔索郊区贫苦的边缘地带那些最朴素的房屋面前,停下来观望。
我们以后会知道,那人的确在那荒僻地区租到了一间屋子。从他的服装和神情看去,那人是极其穷苦而又极其整洁的,可以说是体现了人们称为高等乞丐的那一种人的外貌。那种稀有的混合形态能使有见识的人从心中产生一种双重的敬意,既敬其人之赤贫,又敬其人之端重。他戴一顶刷得极干净的旧圆帽,穿一身已经磨到经纬毕现的赭黄粗呢大衣(那种颜色在当时是一点也不奇怪的),一件带口袋的古式长背心,一 条膝头上已变成灰色的黑裤,一双黑毛线袜和一双带铜扣襻的厚鞋。他很象一个侨居国外归国以后,在大户人家当私塾老师的人。他满头白发,额上有皱纹,嘴唇灰白,饱尝愁苦劳顿的脸色,看去好象已是六十多的人了。可是从他那缓慢而稳健的步伐,从他动作中表现出来的那种饱满精神看去,我们又会觉得他还只是个五十不到的人。他额上的皱纹恰到好处,能使注意观察的人对他发生好感。他的嘴辱嘬起,有种奇特的线条,既严肃又谦卑。他的眼睛里显出一种忧郁恬静的神情。他左手提一 个手结的毛巾小包袱,右手拿一根木棍,似乎象从什么树丛里砍来的。那根棍是仔细加工过的,样子并不太难看;棍上的节都巧加利用,上端装了个珊瑚色的蜜蜡圆头,那是根棍棒,也象根手杖。
那条路上的行人一向稀少,尤其是在冬季。那个人好象是要避开那些行人,而不是想接近他们,但也没有露出故意回避的样子。那时,国王路易十八几乎每天都要去舒瓦齐勒罗瓦。那是他爱去游览休憩的地方。差不多每天将近两点时,国王的车子和仪仗队就会在医院路飞驰而过。
对那一带的穷婆来说,那便是她的钟表了,她们常说:“两点了,他已经回宫了。”有跑来看热闹的人,有挤在路边的人,因为国王经过,总是一件惊扰大家的事。国王在巴黎的街道上忽来忽往,总不免一度引起人心紧张。
他那队伍,转瞬即逝,却倒也威风。肢体残废的国王偏有奔腾驰骤的嗜好,他走都走不动,却一定要跑,人彘也想学雷电的奔驰。他当时正经过该地,神气平静庄严,雪亮的马刀簇拥着他。他那辆高大的轿式马车,全身金漆,镶板上都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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