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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妮莎将煤油灯拧到最亮,橘黄的光晕里悬浮着细小的尘埃,她坐在修补过的橡木桌前,摊开换来的廉价信纸。怀中几个月大的安娜裹在褪色的羊毛毯里,粉嫩的小手正抓着她垂落的黑发,嘴里含糊地发出“咿咿”声。
婴儿帽下露出浅褐色的胎发,灰蓝色的眼睛像被薄雾笼罩的西西里海面,时而因灯光眨动,时而盯着母亲手中晃动的银十字架。凡妮莎用袖口轻轻擦去女儿嘴角溢出的奶渍。
羽毛笔在墨水瓶里蘸墨时,安娜突然发出尖细的啼哭。凡妮莎慌忙放下笔,从铁皮盒里取出用碎布包裹的橡皮乳头塞进女儿嘴里。她望着孩子皱起的小鼻头,想起罗兹镇那个血腥的清晨:接生婆用剪刀剪断脐带,安娜的第一声啼哭混着霉味和血腥气,在潮湿的砖墙间回荡。
凡妮莎双手曾被铁链磨出血痕,此刻却轻柔得仿佛捧着易碎的琉璃,“乖,mamma在...”她哼起西西里摇篮曲。
“父亲,当您看到这封信时,您的外孙女已经长出了第一颗乳牙。”笔尖在纸上晕开墨点,她望着安娜无意识吮吸自己食指的模样,喉间泛起苦涩,“她总爱把脸埋在我颈窝,像只寻找温暖的小猫。您知道吗?她打哈欠时会皱起鼻头,和母亲年轻时一模一样。”窗外飘来圣丹尼斯的喧嚣,安娜却在她怀中渐渐安静,小胸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
写到被背叛时,记忆突然闪回邮轮甲板上的雨夜,朱塞佩最后一次亲吻她时,嘴里残留着朗姆酒和雪茄的味道。
窗外传来蒸汽火车的汽笛声,安娜被吓得一颤,小身子往她怀里缩。凡妮莎将女儿抱得更紧,能清晰感受到那小小的心脏在单薄的胸膛下跳动。信纸上墨迹未干,她又添上:"她第一次笑是在您生日那天,阳光透过窗照在她脸上,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西西里的春天。如果您愿意原谅我..."
信纸末尾,她颤抖着写下:“如果您愿意接纳我们,安娜会在西西里的阳光下学会走路。她的第一步,本应踏在帕勒莫的石板路上,而不是这满是裂痕的木地板...”泪水滴在信纸上的墨迹间,晕开一朵小小的花。凡妮莎低头亲吻女儿的额头,煤油灯的光忽然晃了晃,将母女俩的影子投在墙上,重叠成温暖的轮廓。
凡妮莎轻轻将安娜放在摇篮里,婴儿的小手在空中抓了抓,最终攥紧了褪色的毯子一角。她拿起那张写满心事的信纸,指尖抚过那些晕开的墨迹,仿佛能触摸到字里行间的苦涩与期盼。信纸被对折三次,边缘整齐得像裁缝用尺子量过,最后被小心地塞进泛黄的信封里。
凡妮莎解开脖颈上那根细银链,十字架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是她父亲亲手给她戴上的。银链在指间缠绕片刻,最终被轻轻放进信封。她又拿起剪刀,对着灯光挑起一缕黑色卷发。剪刀合拢时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像是剪断了某根命运的丝线。
安娜在梦中咂了咂嘴,凡妮莎停下动作,屏息等待。直到确认女儿没有被惊醒,她才继续将发丝编成一个小小的结,和十字架放在一起。煤油灯的玻璃罩已经发烫,她取下灯罩时,热浪扑面而来。蜡泪滴落在信封封口处,像一滴凝固的琥珀。
她的拇指按在尚未凝固的火漆上,烫得微微一颤。指腹的纹路在暗红色的蜡印上清晰可辨,如同一枚小小的指纹印章。凡妮莎的眼泪终于决堤,落在尚未干透的火漆上,发出轻微的"嗤"声。
她将信封贴在胸口,能感觉到父亲给的十字架在纸面下的轮廓。窗外的蒸汽火车再次鸣笛,但这次安娜没有惊醒。凡妮莎望着女儿随着呼吸起伏的小小身躯,突然想起西西里的一句老话:孩子是上帝写给世人的情书。
凡妮莎踮着脚尖走向房门,老旧的地板在她脚下发出轻微的呻吟。她停在门边,回头望了一眼——煤油灯的光晕里,安娜正蜷缩成一个小小的团子,睫毛在脸颊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
走廊漆黑如墨,只有楼梯拐角的煤气灯还亮着。凡妮莎想起十二岁那年偷溜去参加午夜弥撒,也是这样提着裙摆,心跳快得像要撞碎肋骨。
凡妮莎轻轻推开房门,正午的阳光如潮水般倾泻而入,刺得她眼前一片雪白。她下意识抬手遮挡,指缝间漏下的光线在睫毛上碎成金色的星子。
圣丹尼斯的喧嚣扑面而来——马蹄铁敲击石板路的脆响、报童嘶哑的叫卖、远处工厂蒸汽机的轰鸣,这些声音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凡妮莎站在门廊的阴影里,像一只突然暴露在日光下的夜行动物,浑身每一寸肌肤都在战栗。
她眯起眼睛,看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这一切都与昏暗房间里那个世界形成鲜明对比,仿佛两个毫不相干的时空。
凡妮莎居住的公寓就在铁道旁第三排砖房。这是圣丹尼斯最廉价的出租屋区。但她别无选择——钱袋已经见底,最后的一些还要留给自己补充营养,她的奶水越来越少了。
所幸这栋斑驳的砖红色建筑离中央邮局只有两个街的距离。
街道上热浪滚滚,铁轨在烈日下蒸腾出扭曲的空气波纹。凡妮莎贴着墙根的阴影快步行走。
转过铸铁厂喷吐着浓烟的墙角,邮局哥特式的尖顶终于映入眼帘。红砖外墙被煤烟熏得发黑。
凡妮莎的手指在信封边缘颤抖,她这才发现匆忙中竟忘了贴邮票。慌乱中翻遍全身,只摸出几枚硬币——不够支付越洋邮资。
"需要帮忙吗?小姐。"
那个声音像毒蛇般钻进耳膜,带着西西里口音特有的腔调。凡妮莎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她缓缓转身,阳光从彩绘玻璃窗斜射进来,在朱塞佩·莫雷蒂锃亮的皮鞋上投下血红色的光斑。一年过去,这个男人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和裁剪考究的西装依然如故。他嘴角挂着捕食者的微笑,金质怀表链在胸前晃荡,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vanesa?"朱塞佩的瞳孔骤然收缩,随即绽开惊喜的神色,"santo
cielo!真是命运的安排——"
凡妮莎后退时撞上了黄铜信箱,冰冷的金属硌得她脊椎生疼。朱塞佩已经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想起罗兹镇那个被铁链锁住的夜晚。
"放开!"凡妮莎惊恐的大喝。邮局里的人群开始侧目,但朱塞佩只是优雅地露出令人胆寒的微笑。
凡妮莎突然抬腿踢向他的胫骨,趁对方吃痛的瞬间猛地挣脱。朱塞佩的戒指在她手腕刮出一道血痕,信封飘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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