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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说呀,”斯江往他嘴里?塞了一口牛肉,“说了就——可以再来一趟。”
景生眨眨眼,一边嚼牛肉一边伸出小拇指。
斯江忍着笑,和?他拉勾:“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景生笃悠悠地喝了一口酒,把两只裤腿又?卷上去了一些,转头指了指房里?的大床:“床单太新,磨破的。”
斯江怔楞了几秒才?回过神来,面?红耳赤地把两个餐盘盖按在了景生膝盖上。流氓两个字绝对?不够用?了!册那。
第三百零七章
人的记忆十分奇妙,有的事情?会无端被湮没,有的事情却会刻骨铭心。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所记得的可能也全然不同。
多年后斯江重回希尔顿,特地订了这间套房,看得出酒店有在?用心维护,茶几上的鲜果、鲜花和问候卡片仍然周到?细致,但暗处磕损的桌脚、半旧的地毯和浴室里暗沉的防水胶,都彰显出了流年的印记。巨幅玻璃窗外,暗橙红的石库门屋顶依然连绵不绝,延安路高架宛如游龙,夜里亮起?了蓝色和红色的霓虹灯条。金碧辉煌的静安寺让人恍惚错觉那?不是佛门圣地而是什么豪华的宫殿。上海人最热爱的久光百货早就代替了第九人民百货伫立在?静安公园对面。斯江抱膝在?窗前枯坐了一夜,回想多年前的她和景生,如果预知到后来的离别甚至此生都有可能不复相见,会做些什么,大概绝不会把时间浪费在睡眠上吧。
这一夜景生的确没有睡,天亮的时候,他实在?睏极了,打了个盹,惊醒过来的时候以?为自己睡了一觉,实际上连一分钟都不到。床头的电子钟从六点十八分变成?了六点?十九分。他舍不得睡,时间对于他而言,仿佛从昨夜才开始计时,一分一秒都如此宝贵。斯江背对着他睡得很熟,她睡觉的姿势都很乖巧,曲着膝,一只手搁在?腰侧,一只手托着腮,脸颊微微地鼓着,嘴唇也被压成了一个不明显的椭圆,轻轻地打着鼾。
景生把脸埋进她的发丝里,深深深地深呼吸,再伸手把她拢得更?紧一些,但怎么贴近都不够,怎么亲吻也都不够,他好像患上了饥渴症。他想起斯江以前笑着给他读的一本?小说?,女?主人公穿着绿色玻璃雨衣,被男主人公比喻成?药瓶,说?她是医他的药。当时他觉得这男人未免太过无稽发痴了点?,现?在?却觉得这比喻实在不能再恰当了。
斯江在?最近的一封信里引用了聂鲁达的诗,她喜欢诗歌小说?戏剧,从小就把那?些词藻抄录在?厚厚的本?子上,她常说?自己的词语量太过匮乏,却不知道她就是最动人的一首诗,一曲歌。
“我们甚至失去了黄昏的颜色。
当蓝色的夜坠落在?世界时,没人看见我们手牵着手。
从我的窗户中我已经看见,在?遥远的山顶上落日的祭典。
有时候一片太阳,在?我的双掌间如硬币燃烧。
在?你熟知的我的哀伤中,我忆及了你,灵魂肃敛。”
景生对这首诗印象很深刻。我忆及了你,灵魂肃敛。
***
快乐的时光总是匆匆而逝,斯江退了房,和景生去华山菜馆吃中饭,照例吃的虾仁小馄饨和笋肉蒸饺,春笋是时鲜货,两人早上又剧烈运动了两场,连传说?中极其丰富的自助餐都没赶上,实在?饥肠辘辘,叫了四笼蒸饺还意犹未尽。
回到?万春街的时候,家里静悄悄的,桌上纱笼里罩着饭菜,顾阿婆在?睡午觉,斯好跟斯南野去了西宫门口新开的电子游戏城打游戏机。景生把换下来的大衣服洗了,斯江削了两只苹果,学着善让的法子烧了一镬子奶茶。
顾阿婆起?来的时候,就见到?两个小宁在?有说?有笑地晾衣裳。景生把长长的晾衣杆举得高高的往外送,斯江托住长长重重的牛仔裙放出窗外,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被景生一把拽住了胳膊。斯江回过头来朝他笑了笑。顾阿婆觉得这两个冤家之间好像有什么和以?前又不太一样了,再看看,好像又没啥。她咳了两声,斯江笑着撑着窗台站直了:“外婆,我和阿哥买了五笼笋肉蒸饺回来。”
“太好了,夜里小卢正好要来吃饭,你舅舅今天要去她那?边,让他们带两笼过去明朝当早饭,”顾阿婆笑眯眯地跟景生聊起?小菜场上春笋的价钿来。
从这天开始,每逢休息日,景生和斯江就做起?了贼,专事偷香窃玉。初尝禁果的少年人,得了滋味,寻摸到?机会就忍不住挤进彼此身体里成?为对方的一部分,因为偷偷摸摸更?增添了许多刺激。大概和春天到?了也脱不开关系,马路上轻絮乱飘,夜里野猫乱叫,空气中都仿佛漂浮着春*药,让人血脉偾张心惶惶。
在?见不到?的六天里,他们通过信件肆无忌惮地叙述着思念,斯江的信尤其直白大胆,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和景生分享一个全新的陈斯江。她不同意拜伦所说?的,爱情?在?男人的生活里只是一种消遣,却是女?人的生活本?身,却同意尼采所说?的:爱情?是女?人的一种信仰。她乐于见到?景生得到?她的爱,她没有患得患失,不担心景生在?校园里是否会遇到?能吸引到?他的人,她能感受到?他全身心的热爱和奉献。
“我觉得我不需要通过你的眼睛去梦想,因为爱情?没有让我的自我虚无化?。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进程,我也设想过会失去自我,攀附在?你身上,像做*爱时那?样成?为你的一部分,也许是那?根你遗失的肋骨,然而每次和你分开后?,我却觉得那?个‘自我’更?加完整更?加强大,甚至这个世界看上去都比以?前更?加美好了,甚至我开始理解我父母,如果一对夫妻并不能想我们这样全然地相爱,婚姻中那?么多现?实问题究竟会基于什么样的原则去处理呢?他们付出了自我,失去了自我,但也完全没有得到?对方。他们始终是孤独的,如果我必须得经历这种残酷的孤独,我宁可独自经历,至少在?我的心里,你和我同在?。这一切的一切,只有一个原因,你一直在?给予我。”
景生完全能够理解斯江在?说?什么,但他总觉得自己在?纸上表达不出内心所想,对于他而言,很多话过于软弱和肉麻,他并不愿意在?斯江面前流露出他的软弱。他失去自我了吗?他并不觉得,他和斯江一样,对外部的世界都有了一种感恩的心态,疲惫暴躁的公交车售票员,因碰撞吵相骂的骑车人,国?营饭店里翻白眼的服务员,他都会设想他们可能在?枯燥无味的生活里遭遇到?了不好的事,这样一念闪过的体谅成?了常态,伴随着难以?启齿的“他们一定没有得到?我和囡囡这样完美的爱情?”的幸存者感受,使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和以?往迥然不同起?来,来自云南室友如此评价:“顾景生,你每天都像吃了毒蘑菇似的,一副欲*仙欲*死的脸。”景生哈哈大笑,他吃过毒蘑菇,的确有点?欲*仙欲*死,当时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很大的彩色蘑菇,非常软,整个世界都是彩色的。是的,现?在?他的世界,就是彩色的,柔软的,他的囡囡就是他的毒蘑菇。
***
这一年的春天似乎过得极慢,又似乎过得极快。上海入梅了。
这个春天只留在?了人的记忆里,由?于每个人的记忆都不同,在?渐渐褪色后?,无限接近于不存在?。
2011年,斯江和景生去北京鸟巢看滚石三十周年演唱会,压轴歌曲是《龙的传人》。斯江恍然记得自己曾经和唐泽年一起?见过□□,当然他不会对她有任何印象。
“你还记得他吗?”演唱会散场后?斯江感慨地问景生。
“名字有点?印象,人不太记得了。”
“嗯,当时太乱了,没想到?他还能回来登台演出。”斯江轻叹。
“时代不同了——”景生斟酌了一下,“唐泽年和李南不也回来了吗?”
斯江一怔,这两个名字已经从她生活中远去很久了。去年高中同学聚会她也没去,张乐怡特地打电话给她愤愤然地骂了他们一堆。
“册那?,要不是她寻死觅活地请你去劝唐泽年回来,你就不会去北京,你不去北京顾景生就不会去找你,他肯定也不会被退学。唐泽年的姆妈肯定动了什么手脚,公报私仇!那?么多人都去了,我们宿舍就全都去了,免费火车不乘白不乘,回来还不就是写?个检查就没事了吗?怎么就只有他出事了呢,谁没旷个一两个月的课啊。”
“去劝他回来的人出了事,他们两个倒好,直接跑去法国?逍遥快活去了,覅面孔!还好意思来参加同学会,还打听侬格消息,我真想一杯酒泼在?他们脸上!”张乐怡每次都激动得眼泪水汪汪,比斯江还要激动。
斯江怪过李南吗?怪过的,但最终的决定是她自己做的,最该怪的还是她自己,她以?为那?场心肌炎是景生和她欠了唐泽年的,在?他人生最关键的时候她应该做些什么,这只是原因之一,她自己又何尝不是热血澎湃地想要成?为改变历史的一员?但她做什么了吗?她并没有,她犹疑了她沉默了她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因为这个,她没有立场去迁怒他们,她能怪的,只有她自己。因为如果不是她的冲动和自以?为是,景生不会被退学。可舅舅们和景生都不许她歉疚自责,所以?她越发自责,如山一般沉重的歉疚和自责是否令她失去了自我,从而在?景生最需要她的时候她竟然毫无所知。每念及此,斯江都不禁热泪盈眶。
青春固然美好,残酷起?来,却也无比残酷。你永远不知道一言一行会导致怎样的后?果,会改变谁的命运,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时隔经年,一切都逐渐淡去,虽然问过了很多遍,斯江还是忍不住紧紧拉住了景生的手:“当时你到?底怎么找到?我的?那?么多人——小舅舅和小舅妈都没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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