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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水面上有微微的雾气。江上的风很小,水流也不甚速。不知何故,有一只渔船赶上来,船头直撞后面的木排,将连接两个排中的铁马扎撞脱,使一个单排自己漂走了。甘木站在竹篷后头正要进去,一听起了争执,就背转了身来。他隐约看见江中有木排离群,立刻跳下水,往排那里游去。
那渔船上一个长脸汉子,站在船头,冷笑道:“叫你们搭两个人去临资口,是瞧得起你们。要你们同意了吗?一声不响就走,好啊。我们一站一站伺候你们!有本事你们不靠岸。”说完,拨转船头,往江边划去了。
薛盖在从头排棚里出来,大喊道:“谁在搞事啊?”
后排上一个后生答道:“嘿。昨晚上一汉子在滩上叫,说要搭两个人去湘阴。不熟,就没理他。谁知还搞出事来了。”
“离开的排上有谁呀?”
“没谁。就曾家小姐在竹篷里睡。只怕还没醒呢。”
“有人去救没有?”
“有。前排刚才有人下水,还差一截呢。”
薛盖往江上看去,望见有一个头渐渐逼近木排,就放了心。转头看马埠对岸,见那渔船停在江边,那汉子跑上岸不见了。又担起心来,喊道:“你看对方是什么人啦?”
“什么好人嘛?八成是私盐贩子。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我们不要去惹。他们也不敢真到江上闹,我们排帮可不是吃素的,听说方帮主从龙阳来了,如今正在羞山一带呢。”
甘木攀住排沿,歇了一口气,往排上一看,只见上面除了竹棚,什么都没有。棚里又不敢去看。刚才在游水中,听见薛头儿他们问答,那儿正睡着个少女。甘木躲还来不及呢。柳翩慧有一回问甘木,为什么老是躲着她走?甘木回答道:“黄牛不同水牛过,伢子不同妹子过!”那柳翩慧笑得一口茶喷出老远,对游志勋道:“你说,他在哪里学的这精辟话?岛主可没这水平。”游志勋回道:“个人遭遇不同也。我要是年轻时知道这句话,如今也少受多少苦。”他难得开玩笑,柳翩慧倒是怔了一怔,才扑上去锤他。
甘木移到排前,胸口朝天,双手抓住木头,用脚蹬水,将木排慢慢往大队方向引。他七岁上在洢溪边,滑到水里,一开始惊慌失措,接着发现自己浮起来了,三五两下就回到了岸边。好像天生会水似的。后来大了,他将踩水的本事教与孙喜,也不敢说自己没学过。他有个模糊的记忆,好久好久前,有个很高大的人,将他扔进一条藕河里,他大口大口地喝水,也没人管。本事好像就是这么来的。
太阳出来了,资水里有一道彩光闪耀。甘木就在这时,鬼使神差地看向了竹篷口。那里,也有个少女,正看向他。他们目光相接的那一刻,说不清是谁更吃惊。两个人都呆了。
他们在一样的年纪,在一条奔流的江上,相遇在木排。一个在水上,一个在水下。他们互不相识,又好像认识了几千年。那是流淌在岁月长河中的灵性,那是滋养在青翠树林中的感应,那是波动在美妙心弦的默契。他们同时笑了。他们是友善的,那是人心最美的描述。他们是腼腆的,那是身体最真的姿态。他们是羞涩的,那是少年最好的底色。
曾暖霜收回目光,她知道自己脸红了,可是不还有太阳吗?太阳照在脸上,脸不就是红的吗?这样的小心思,会不会被看出来?她又飞快地瞄了甘木一眼,确认了甘木好像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她脸上更红了,只有正午的太阳,才可以晒得这样红。正午的太阳还没到,那水中的小太阳却可以使心暖暖的,柔柔的,甜甜的。她简直羡慕那少年可以躲在水中,她断定他一定感觉不到她的心,他的心必定凉凉的,硬硬的,酸酸的。她在心里笑,渐渐地,笑到嘴角,笑到眼窝,笑到眉毛,笑到整个脸,整个身体。这回彻底露馅了。她,曾暖霜,一个端庄少女!哼!
如果此时佛祖将慧眼看向江上,他一定会很惊奇。冰冷的江水使甘木很快清醒,他知道自己不该,但还是又看了一眼。那种触电的感觉很难受,因为全身只有脖子上是热的。头部的热量,无法传到身体其它部位。而寒冷却可以直达掌尖。此时他也许需要清心咒,可他不懂。他只有念叨偷学来的十四字箴言:黄牛不同水牛过,伢子不同妹子过!他说得咬牙切齿,每个字都走了心,一遍又一遍!终于,他的心读声越来越弱,他心里藏着一只蚊子!咬得他的心痒痒的。他自己已无能为力。他的信念开始崩塌,他引以为傲的纯童子身份,正涂上青色的伪装。呿!我,甘木,一个无用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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