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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王氏敲登闻鼓不过是给了高炽一个绝佳的契机,这是一个难逢的机会可以将他认为的行于黑夜,不见阳光的密谋、那些肮脏的虺蛇之心都放在日头底下亮亮相——他之所以任命大理寺卿汤宗作为主审官,用意实在是太明显了。
因为汤宗此人,洪武末年为河南按察佥事,建文时弹劾同为按察使的陈瑛受燕王府的金钱贿赂,有异谋。不久之后陈瑛被逮捕,发放到了广西,而汤宗被升为山东按察使。之后燕王做了皇帝,果然汤宗就遭到了许多弹劾,有人说他曾经告发燕王府的事情,还有人说他出任苏州府的时候坐视水患不治理——这是谁的手笔自然一目了然。
然而皇帝却没有坐罪他,只说帝王唯才是举,反而将他任命为了大理寺卿。
这一点上张昭华清楚地看到了帝王的制衡之术。陈瑛和汤宗有仇怨,而且这仇怨还不小,皇帝任用陈瑛,看似对他非常信任,然而却在陈瑛管辖的公检法部门,放进去一个和陈瑛不对付的人,即使汤宗在面对陈瑛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招架之力,但是这个人就是陈瑛使尽了本事也打不下去弄不死的人。
这一次高炽任命汤宗做主审官,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对陈瑛的不满,只是还是没有多少人能摸清楚他想要做到什么地步,是想杀一杀陈瑛的嚣张气焰,还是将陈瑛治罪,应该没有人会想到,高炽是想要陈瑛死的,而且是背负他应有的“挟私诬告、陷害忠良”的罪名。
是啊,包括张昭华在内,若不是高炽自己袒露了心声,她也不会以为高炽真的敢不顾皇帝的心意,执意要陈瑛抵罪——这可是真的动摇了自己的储位,而且还不是别人撼动的。
“他心里一直有一个疙瘩,”张昭华道:“壬午之难,皇上诛戮建文忠臣十族,牵连数万人,这些人死得太惨,也许他们的鲜血,只是遮盖了南京三月的天空,却长久地遮盖在他的心上,他一直都没无法走出这样的阴影。”
陈瑛的眼里,也露出了复杂的光来:“臣以为那不过是千年以来改朝换代的必经之路。”
张昭华不再说这个,而是问他:“你读过《酷吏传》吗?”
陈瑛道:“臣在太学读书的时候,自然是经史子集通读的,其中犹爱读史。只不过做了朝廷的官儿之后,能读书的时间就太少了。”
陈瑛应该不是没有时间读书,而是当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酷吏”的身份的时候,就不愿再读《酷吏传》了,因为他会从书里看到自己的下场,而他每读一遍,就会活在无法排揎的恐惧之中,而他也看不到任何的出路。
“我听说,读书人都有一个理想,叫致君尧舜。”张昭华道:“你也有吗,陈瑛?”
陈瑛怔住了,他的目光投向了远方,仿佛又一次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看到祖父考校完学问后,问道自己的志向。当时自己毫不犹豫地回答:“愿居庙堂之高,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他始终记得自己幼时发下的宏誓,匡世济民、致君尧舜,做一番名垂青史的大事业。从太学出来,做了按察使,他怀着匡正君王,纠察时弊之心,想要使良善之民业有所托、奸邪盗匪无所施其暴——可惜现实无比残酷,他在漫长的官宦生涯中,遇到的是多疑檀权、喜怒无常之帝;遇到的是各怀心思、汲汲钻营的同僚;遇到的水深火热、惊心动魄的算计,遇到的是身不由己、命不由人的境遇。
他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帝王的家犬,摇尾乞宠于皇上;什么时候开始将人命视作草芥,将构陷倾危变成家常便饭,骨子里的热血冷下来,凉薄地让自己都吃惊。
而今,从太子妃口中,他才猛然发现,这多年来,自己无论怎样挣扎,都不曾忘掉当初积蓄在胸口的一团火焰;无论怎样惘然,回头总能看到二十年前微笑的自己,那个高吟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自己。
“臣不意被群臣侧目,也为太子殿下所不容,反而会是娘娘,知道臣不是本心如此。”陈瑛道:“娘娘今日就是摆开大瓮,请我入了鼎沸之中,臣也心甘情愿。”
张昭华却笑道:“陈大人,在如何处置你的问题上,太子和我并不是一体的。他觉得你是个大奸大恶,我知道你是个能臣干吏,他要你死,我却要你活。”
“臣已经被太子所恶,怕就是娘娘强行违逆太子意思,救下臣来,也躲不过将来。”陈瑛顿首道:“而且此事之后,臣恐怕也无长短可效劳了。”
“我曾经遇见一个人,他不论怎样,都活的下来。因为他爱惜自己的一身才华,不肯轻弃了。”张昭华道:“我说这样就对了,人活在这世上,就是要证明自己的价值。陈瑛你的价值,我看得到,只是皇上将你用错了地方,但是今是昨非,有人活到四十岁,才知道前面四十年白活了,于是他以后,就做了一个新人。”
“有一个有了痼疾,太子发现了痼疾,但是开错了药;我知道痼疾在哪儿,但是我不是坐堂的郎中。”张昭华道:“惟忍惟耐、以待其时。你就替我给这个人的全身都做做检查,将来咱们一起,把这个人的病治好。”
等陈瑛走后,张昭华才见了已经在偏殿等候许久的锦衣卫佥事谢川。
她好长时间没有说话,良久才道:“这一次要做的事情,真的有杀头的风险了。”
谢川垂下了眼睛:“杀头也不怕。”
“那你就去做吧,凭你的本事,做到尽善尽美,要不然叫他寻到破绽,”张昭华道:“你在他手上,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锦衣卫,和其他人不一样。别人可以交出权力,得以善终,是因为他们一旦失去权力,就等同废物了。”张昭华道:“但你们不一样,就算一无所有了,还可以用来平民愤,你们的最后一滴血,都是有价值的,都会被榨干。”
“所以你应该清楚,帝王家,都是自私冷酷之人,”张昭华道:“你觉得你一旦被他发现了马脚,我会保住你吗?”
谢川似乎笑了一下:“娘娘,臣自然会尽力做到最好。若是被发觉了,也不会让娘娘忧心。”
然而他从在门上迈了一只脚出去,却忽然回头道:“但是看娘娘对陈瑛这么个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尚且殚精竭虑地保住了——臣觉得自己的命,似乎还能活得比他长一点。”
张昭华从盘里挑出一个果子来砸了过去:“滚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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