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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今年就不一定了。去年司州战乱加旱情,县里面基本没多少兵了。派人下去收,总有真心不想交的人找借口不给。手里有钱有粮,并不等于愿意把钱粮交出去,更不等于官府能从他们手里把钱粮收走。官府人手不够,就不能随便抓捕不交税的人,担心激起民变。为了考课,还要请当地的乡绅帮忙收粮税、补粮税,这就让世族更容易插手本地政事。”
“最后,老百姓的税是缴了,官府却要给这些豪族填补,在账面上减户口、减田亩,县里的功曹也要请这些人来安排。等来年,能收上来的税就更少,能预留的支出也更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根子里早全烂了。拔毛鹅痛,鹅痛闹槽,稳槽的成本朝廷又不出,税怎么好收?”
陆昭也不再喝茶,认真请教着:“可是那些宗主、乡绅,朝廷已经划好了帛和谷米钱粮,在缴税的时候抽出部分,归属个人。”
刘光晋忽然睁大眼睛笑道:“娘子,这利益是朝廷划过去的,但这是人情,不是义务。律法上,县府承担收税的任务也承担收税责任。”
陆昭点头道:“权责错位,这是新法的疏漏了。”
“这也难免。”刘光晋摆摆手,“俗话说的好,兴一利而兴一弊,已经算是善政。上面对底下人的道德还是高估了。况且县府、郡府,权力和责任不能平衡对等,政策执行中只有走到最下面,才会把发现的困难告诉上面,毕竟官制都是层层奉上嘛。”
陆昭了然一笑,“上面对底下人的道德还是高估了”这实在是太给面子的回答。背后不给面子的回答就是上面瞎制定瞎指挥。
陆昭也明白,这是无数个自己这样的身居高位者,在制定政策上的局限性。
高位者最瞩目的往往都是全局的、主要的、战略性最高的以及最政治正确的大目标,而非新旧政策交替杂陈中产生的个体的矛盾和局部的困难。朝廷知道要抓人口、土地账本,就要给良民减税,让荫户主动入良籍同时安稳豪族,但却忽视了县府和郡府的财政早已不足以支撑起施行新法。
只有像刘光晋这样,在基层有着丰富的施政经验,才能清楚的看清新法所面临的选择限制和社会成本。
而刘光晋的背后,潜藏的更是一个个颇有苦衷的县官。
新法诚然在解决底层人民的不稳,但同样在给管理底层的官员施压。上层的决策难以充分估计政策出台后的复杂影响,就需要不断的试错。
但对于基层来说,却是合理要执行、不合理尽量理解也要执行的痛苦与两难。而在既要也要的命令下,底层官员就只能选择自己付出成本最小的处理方式,如此便产生出行使权力的灰色地带。
从政治稳定的角度来看,底层官员的不稳,往往是促成底层不满转向和国家对抗的关键因素,是极不可取的政治选项。
从国家权力来看,县府的正式权力譬如收税、断狱,早已移交至世族豪强的手中,而任命等正式权力又开始以非正规的方式运用。权力的运作出现这样的偏差,已经预示着总体性国家权力的衰变,公权早已非公,权威也将沦丧。
“底层官员难做,朝廷是必须要给县拨款。”陆昭喃喃道。
“可朝廷还有多少钱呢?”刘光晋的问话和陆昭所想一同浮了出来。
没有足够的钱就只能用权力下移暂时填补缺口,这意味着对世家的再一次让利。陆昭手里不知不觉地也拿起了一根干草梗,搅着碗中的水。大块的水碱被搅碎了,可是更混乱的杂质迅速从碗底涌动上来。
陆昭抬起头,颇为玩味地看着刘光晋:“我真是第一次见识你这种县令。说你对百姓好吧,偏偏百姓在你的口中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出身不高,在县里也看世家脸色行事,但今日却偏偏要为他们谋利。你对皇后制定的新法的理解,似乎和别人有些不一样啊。”
刘光晋低头一笑:“人都有弱点,弱势的人也有强势的一面。百姓交纳赋税,本身就是与朝廷逐利博弈。农夫丢失镰刀的时候,韭菜也会和杂草一起疯长。现在的百姓还吃不饱穿不暖,这个时候政治实际就只是世家门阀们的游戏而已。”
“我是一个县令,目的也很简单。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日后不必再受世家盘剥。至于谁在上面当政,世家还是寒门,只要不损害百姓的利益,对我来说都一样,至少不是我这一代能够操心的事情。”
“就算往远了说,百姓吃饱穿暖,就会有余力,对参与政治有诉求,这些都是水到渠成的事,何必急于一时?我想,皇后制定此法的时候,也是希望初步掌握人口和土地账目,而不是和世家彻底翻脸的吧?这么一想,是不是我这个县令,对皇后制定的新法理解的最好呢?其实我也好奇,皇后出身世家,为何也会推出此法呢。”
新法施行的内核是减少社会的内耗,抚平不安的情绪,而非对现存秩序颠覆甚至恶化。上位者如果只瞩目于后者,无疑是政治上的幼稚与低能。不安与内耗需要用时间去消化抚平,更需要国家层面的转移与支付。此事,陆昭深知。因此她望着刘光晋,笑了。
郡府内左右两排都站满了人,一片介帻官簪。虽然等了许久,但这些人的脸上根本不敢有一点不耐烦的神色。河东郡太守苗淼在听到文吏的简单汇报后,连忙拉着僚属来到别室。
“刘光晋怎么来了?”苗淼满头大汗,赶紧对僚属道,“快!快去一趟薛家!”
第375章公平
薛珪刚刚解决完宗族事务,便在老仆的搀扶下回到家中。那些与杨氏、赵氏走得太过亲近的族人,或被踢出宗族,或受到直接处罚。
而族人有过失,开宗祠审理,身为族长,薛珪要先受二十鞭。因此刚到家中,他便不再强忍,哀哀呼痛。
薛珪的夫人孙氏皱着眉头,耐心地为薛珪上好药,又为他重新披上衣服:“夫君为了这个家,受苦了。”
薛珪起身叹气道:“世道诡吊,无论谁想要成事,都要委屈求全。地方与中枢周旋挖空多少心思,若家中再有二念,一族命运受短视之人掣肘,我薛家危矣。”
因薛琬、薛琰俱殒,又是牵涉谋反的大事,薛家入朝难免受阻。新法的落地,对于许多世族来讲都是有利的,但仅仅在于钱帛和牟利的合法化。薛家更大的诉求,是希望重新回到政治体制中。
诚然,皇后会启用他薛珪进入行台,但个人的进望并不意味着家族的整体提升。因此对于新法来说,薛氏、杨氏这种游离在朝堂之外、甚至在地方执政高层之外的人来说,无疑断绝了一个灰色上升的通道。也因此在这种压力下,薛家的内部矛盾被激化了。
“其实我也不明白。”孙氏给丈夫揉着腿,皱着眉头道,“以往咱们都对郡府、州府都挺强硬的,就是靠着汾阴的地利和各家协力扎根乡里,才有了今日的荣华富贵。他们想用老方法争取点权益,也没错吧。就因为这个分宗、除籍,是不是有点过了?毕竟万事以和为贵嘛。”
“老方法?呵,老方法可不行了。”薛珪将腿从妻子手中扯了出来,重新趴回榻上。
“皇后执掌行台,想以新法巩固权力,为的是保自己的命,保肚子里孩子的荣华富贵,这是要紧。可是从朝廷的角度来看,新法只要落地,三年五年都可以,其他地区还能并行。皇帝还年轻,国家也等得起,到时候你我是否还能从容?对了,你知不知道北镇的老国公快不行了?”
孙氏:“听说了,成儿昨天还和我讲,冀州、并州都还挺看重此事的。”
薛珪把脸靠在臂弯里,阖着眼睛说道:“他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两州与北镇隔着太行山八道径口,一旦朝廷彻底掌控北镇,冀州和并州有什么动作,北镇能立刻出兵镇压。汲郡的赵氏就是仗着赵安国在并州,北海公病重一时无法统领北镇,这才和行台叫唤得厉害。”
“可北海公一走,北镇归属于谁,会不会乱套,都说不准了。目前我听说有两个人呼声挺高,一个是祝雍的儿子祝悦,一个是舞阳侯秦轶。”
“祝悦倒是没说的,他家里原就是护羌校尉出身,边将里算是老资历了。怎么还会有秦家那个乱臣贼子?”孙氏有些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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