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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沐此时满面尘土,颤颤巍巍拾起元澈的佩剑,吃力拔出后,却连握都不知怎样握。他小心翼翼地把剑举至胸前,缓缓向看上去最安全的枪兵阵中行走。尽管走得极慢,极仔细,然而当银色的刀锋密密麻麻的划过他的发,掠过他的脖颈时,他的两手早已战栗得不受控制。
最终,佩剑应声落下,张沐的双腿也再难支撑,跪倒在地。丝丝汗水从额间一滴一滴划过鼻梁,最终滴落在长槊的寒锋上,将倒影的面孔化开至扭曲。
元澈冷眼而望,见张沐双肩颤抖,跪成一团,方叹了一口气道:“矢虽注而不射,刀虽举而不击,槊虽按而锋未刺,马嘶鸣而蹄未起。此非四战之地,存亡之处,你竟也如此惧怕,犹如亡魂,胆魄尽丧。”
元澈徐徐向前,指向这些列阵的兵士,对张沐道,“你方才所说的那些开府勋贵,那些世家豪族,无一不是在此刀光剑影中拼杀,尸山血海中滚打,头飞流矢,身犯锋镝,百死一生而立于今日明堂之上。其以功勋分州领事,抚军牧民,即便所取者甚大,隐匿荫户者甚众,又怎能以常理而论之?”
这或许是一个大义伪装的世界,但更是一个利益打底的世界。现在把这些利益集团以法论处,明日就是他带着四万孤军在北凉之地,嘴里含着沙子,在日下化为白骨。元澈只想告诉张沐,让他清醒一些,他说的这些话,他
都知道,也都明白,只是现在实在不能轻举妄动。
他希望张沐赶紧服个软,哪怕做一做姿态。他和魏钰庭一路踉踉跄跄走来,知道先行者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那些死在世族手里的皇室、宗王、寒门中的佼佼者,哪一个的分量不比他张沐重上万倍。这些死去的人牺牲的初衷,正是为了让后继者不必再付出那样多的鲜血。
所以,快开口认个错吧。元澈目光灼灼地望向张沐。
第208章自辩
两厢僵持中,一名驿官快马近城门,见到太子的身影,即刻请命求见。来人自不知此时发生何事,只念要报事项万分紧急,便匆匆行过张沐,在元澈身前行一军礼,并奉上奏疏道:“车骑将军请入行台自辩!”
元澈闻言,看了看站在最前的王济、陆昭二人。他免去陆归参与武威之战的诏令是今日一早才下达。消息之所以传得这么快,无非是王叡下陇路过安定时告知,也多少说明了前一夜王、陆两家已有合谋。
元澈也不再理会张沐,反而走到陆昭身前,温言软语道:“陆中书,车骑将军何至于此?”
陆昭深吸一口气,作惭愧之状道:“回殿下,恶评诽谤,有如风刀,忠义之血虽热,也实难常禁彻骨之寒。因此臣传信家中,让兄长入行台自辩。”
“不可苦劳车骑将军。”陆昭话音未落,元澈已一言否决,说完还向陆昭温和地笑了笑,心里只想着把陆昭身上这张无辜的羊皮狠狠揭掉。只是到底生着闷气,嘴角仍不自觉地抽了两下。两人情到浓时也真算得上是一.丝.不.挂坦诚相见,但朝堂上的虚与委蛇,陆昭真认真演起戏来,他也着实有些接不住。
元澈稍作深思,而后安抚道:“秦州分州未久,诸事待决,何必引车骑将军为小事奔波劳碌。时人妄语而已,魏詹事门下自决即可。”
魏钰庭立刻叩首道:“臣惶恐。”
如今行台各方平衡变化微妙,武威大战在即,若让方镇轻移,以至各方动荡,对于自己来讲是绝对无法承受的。而所谓入都自辩,看似是受尽委屈,想来申请冤屈,但背后则是逼行台对魏钰庭等人问责。真等到车骑将军这种地位的人入都自辩,那就不是一个人负荆请罪了。你朝廷安抚了,那我叫申请入都自辩,你若不安抚,入都自辩分分钟钟都能变成入都叛变。
这兄妹二人元澈早就看清了,一个个风仪濯濯,江表衣冠,真动起手来,那真是隼羽为帜,反骨作戈。
元澈既定下基调,方才出列想惩处张沐等人怎能允许魏钰庭自决,因都相继发难,言必要惩处张沐,以慰车骑将军忠义之心,中书筹谋之劳。
众人正激情愤慨之际,陆昭道:“殿下可否允许臣和张沐谈一谈?”
那些为自己伸张的众臣之所以愤慨激昂,乃是因为寒门数次出手打压世族,所积累的不满已经到达了一个顶峰,急需一个宣泄的途径。即便太子现在不论责张沐,但在太子离开之后,这些世族也一定会报复。且由于没有尊位者坐镇,报复会更甚。
从长远来看,陆昭宁可让事情解决在元澈尚在行台之时,也不想让后续各家失了分寸。须知,之后闹起来,若寒门被斩尽杀绝,那她身为中书首当其责。若包庇这些人,在两方矛盾的高压下,由于太子不在,最终的宣泄目标也是自己。
况且张沐谏言之事也并非全假,自己以女子身份执掌诏印本易受侧目,与太子共一枕席也是事实。一旦世族决意以诽谤罪论处张沐,那以魏钰庭为首的寒门执政集团未必就会善罢甘休,届时受损最大的只怕还是自己。
见陆昭想要出面解决,元澈自然允准。
陆昭走上前,眼前的年轻人早不复方才意气风发之态,惊恐与羞惭将原本奕奕明亮的目光,侵蚀了个干净。陆昭笑了笑,弯腰伸手道:“同朝为官之道,若坦诚直言与尊卑之别只能取一,我更愿向前者,张君以为如何?”
元澈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冯让过去搀扶,不要劳动陆昭。张沐的倔脾气先前他已有领教,他都救了两次,若此人再不悔悟,也不值得陆昭弯腰劳累。
张沐一怔,对方的口气并非请求,也并非威胁,而是以一个论道的姿态询问他的看法,心中先是一热。要知道即便是在詹事府,资历与年龄也不可能让他与同僚有任何类似此景的谈话。
张沐默默起身,而后道:“中书既取前者,直言无妨。”
对于张沐尚未全褪的火气,陆昭只是笑笑:“张君在詹府只怕并无乡人或是好友吧。”
被说中心事,张沐也不免悻悻,他身负才华,勤勉于事,也不喜私交,只觉得公事公论自然最好。因此形影单只,同僚之中也未有一二把酒言欢者。能被魏钰庭看重,他已是分外感激,更是勤于表现,生怕难以回报对方的提拔之情,这也让他更加孤立。因道:“我虽傲物,人亦嫉才,此乃世情,倒无需政必乡党,酒必朋友。”
陆昭此时也对元澈当时的心情体会了几分,叹息道:“张君才华是否堪之妒忌,可否恃之傲物,姑且不论。只是人但凡有一二智计,总能看出自己是否被当了刀子使。魏钰庭三番五次让你谏言,无非是试探世族与太子的反应。如果我兄长真的入都自辩,你即便死在金城,他们也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
“你……寒门聚此,俱是清流。若是不幸身死,自当留名青史。”张沐此时反驳的声音已是极弱,然而还未说完却被陆昭止住。
陆昭指了指在远处的魏钰庭等人:“你自己去看那些人。江恒远避,不愿惹事。徐宁只知跪立,不发一言。至于你的魏詹事,他的的确确说过话,只是说了三个字,臣惶恐。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意思是太子让他保护你,但他不想。他不想一个人揽下所有世族的仇怨,不想一个人担当触怒方镇的后果。他只想让那群世族把你生吞活剥掉,然后将你身上热乎乎的血液泼到新的一群年轻人身上,然后大喊一声,中书祸国。自然又有无数个你,站起来,为其发声。”
陆昭叹了一口气:“至于留名青史,呵……此处并不设史官,最终定事也要归都作论,能活下来的才有发言权。张君,强作直言未必青史可载,断头送命或许张君当先。”
张沐仍欲开口反驳,然而目光去不自觉地扫向一起共事的人。虽然这些人或肃穆而立,或匍匐而跪,但虚张声势有余,上前劝慰者竟然一个没有。见此光景,张沐不由得双眸垂懒,心底冰凉如坠寒潭。
“你自己去向太子请罪吧。”陆昭顿了顿,提点了一声道,“不要徒害人命。”
虽然可以借此机会将寒门一力铲除,但血腥与暴力也会将时局拽向不可预测险谷。有些东西一旦解锁,便不可挽回。元澈的态度对她来说自然也是重要的。而另一方面,寒门执政对于世族是一种制约,也是一种团结,当寒门彻底消失的时候,也是世族们内斗的开始。
张沐虽失魂落魄,但闻言后也慢慢走回去,在元澈面前跪下道:“殿下,臣性燥智浅,难堪此任,不求恕罪,只请受鞭刑,罢免归乡。”
然而元澈正要答应时,只见魏钰庭跪行而来,恳切道:“张沐所为,臣作为属长,身有罪责,愿一力承担。”
张沐一时怔忡,方才陆昭说魏钰庭并不会为自己说话,但现在魏钰庭到底也是跪着帮自己求情,心中的怨怼也就减了几分,因道:“殿下,非魏詹事之责,实乃臣之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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