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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振先苦笑一声,而后道:“儿孙自有儿孙福,笋出土而弃壳,鱼越堤则归江,新拔陈谢,世事如此。今日幼凤清啼,老雀自然厌声。一双子女如此,已是当然之选,老朽暂守门户,以望太平而已。”
魏帝原本觉得自己也算胸有城府,深藏喜怒,但是闻得此言也不得眉头抖了一抖。没见过对子女这么有自信的。不过既然陆振已有此言,那么也无异于摊牌要助儿子夺下这个帝婿头衔,他猜得果然不错。能够借此把陆家捆绑在皇权这棵大树上自然是好,但如今的局面却因陆家的一力参与变得尤为险恶。
他最先感受到的便是来自禁军的恶意。陆家再次向公主这个仅有的政治资源发起攻击,一下便引起了各方骚动。由于陆家在内宫禁军已不处于强势,薛氏、韦氏、秦氏俱开始活动心思,通过禁军来左右他这个皇帝的意见。原本分设六军的微妙局面,已被陆家着一通操作拉扯得十分紧张。假使自己有一丝偏向陆家,那么自己很可能会被各方幽禁起来。现在,他不仅不能够急于甩掉陆家,还要与陆家抱得更紧。
魏帝越想越觉得陆振此人实在厚黑,这个老雀看着谨守门户,只怕就是为了腾出手来给自己捣乱。然而魏帝沉吟片刻,终究道:“上林苑中多杂莺劣隼,两只老雀怀抱中物,都应善加看顾啊。”
陆振目中瞬然一亮,遂道:“狗尾续貂,名器俱滥。鱼头藏剑,祸机犹悬。臣执玉鹿卢,必不相让!”
上林苑集会总共有三日,议选共有一月时间,这段等待期内,参选者齐聚长安,也是让这些人背后的权柄在长安浮显的一个过程。谁家多有劣迹,谁家发生恶事,如果一家没有足够的力量在长安不出错地平稳而行,那也没有资格来迎娶嫡公主。试探各方的力量,从而寻找各家弱点进行侧面击破,这才是皇帝急于选婿的真正目的。
陆振如今想来,皇帝纵容南人北上寻找政治路径,对于陆家和太子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可能也是早已认定以陆归作为帝婿之选。之所以如此迂回,也是怕意图暴露,最终难以达成目的。高手一芦草可作剑,一枯叶可为盾。皇帝诚然古今高手,但当他执起芦草的那一刻,拾起枯叶的那一刻,又有多少辛酸,多少无奈。
魏帝笑了笑,并不再多言,静坐片刻后方道:“朕身体抱恙,难得畅谈,今日也算尽兴。待来日告庙大典,共览子女嘉事吧。”
说完,魏帝便在李福的搀扶中走出大殿,陆振连忙起身随行。
秋风渭水,叶落长安,魏帝满视目中金黄,御道两旁,林木成双,忽有身畔凄凉之感。他笑着看了看身后的陆振,道:“那朕先回去了,护军有空,替朕看看皇后。朕、太子,日后或有对不住将军的地方……”
陆振只下拜道:“君王生臣为国,杀臣为国,怎有对不住臣下之时。只是如今未央宫尚未修缮,上林苑亦是初建,臣恐豫且之患,愿为副车,护送陛下至司马门。”
秋叶扫过天际秋阳,日升而叶落,此消而彼涨,而皇帝则将别于金闺诸彦,别于兰台群英,别于自己的儿女。这是属于帝王与父亲的双重伤感,同样历经二者的陆振亦明白,心感于物,情伤于景,世道艰难,世情可悲,只因天地罗网,人皆囚徒。
皇帝走后,没有拘束,上林苑中反倒热闹起来。此时仍有大量车马前往苑中赴宴,这个时间赶到的大多是居住较远的南人另并一些官位不甚显赫者。兄长仍要在宴席中提升提升影响力,父亲又护送皇帝回宫,陆昭也就只好先去门口代为接应。而柳家才与陆家联姻,柳匡如则作为北人代表,出面与陆昭一同迎接。
南人多言吴语,在长安却难以沟通。几名宗正吏员负责登记,片刻后便露出些许不耐烦来,想要驱人,便说今日苑中已人满为患,闲杂人等不得在进。幸而陆昭赶到,遂笑对这些文吏道:“驱逐可以,只是这些人家暂存宗□□中的礼货也要麻烦列位代为退回。”
几名文吏面面相觑,且不说上林苑的修缮大多是南人出资,单论那些礼货,谁知道这些宗王趁机贪墨了多少。此事若闹大,他们只怕第一个被革职,遂连忙放行。
“君子行贿,言以币交,南人行径,实在可厌!”一个冷冽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陆昭回头看,却是一名身着华服的年轻人,身配印绶,应是有官爵在身。如此厌恶南人的那必然是出身北方世家,如今关陇豪族已经被她收拾的差不多了,敢不要命地在她脸上跳的也就只有薛氏和韦氏的人。
“殿中尚书好重的威风啊,果然南人轻荡。”几名随行子弟也面露讥笑地附和着。
来的人陆昭并不识得,但是柳匡如却识得。陪着印绶的正是韦宽之子韦崇,近日才加封关内侯,暂任黄门侍郎。而他身旁几人,一个是薛琰之子薛芹,另一个则是薛琬之子薛益。
柳匡如闻言先行站出,冷笑道:“原来是新封的关内侯,韦兄见谅,长安关内侯不知凡几,个个配印,恕我难识。”关内侯自前朝起便愈发的不值钱,算是爵位中最不起眼的存在。
韦崇亦不示弱:“仲正倒是独树一帜,北人名门竟要为貉子驱使发声。”
柳匡如则朗朗一笑:“君子既见不平,自要鸣之。倒是可惜君兰你新任黄门侍郎,只在黄门之下候差,若能在上林苑门口值侍,必然不会有此等恶事发生。”
黄门侍郎自前朝才为清贵之职,但也难免与阉宦所任小黄门加以混淆,柳匡如言语模糊,也多有羞辱之意。
见韦崇失意,薛益则向前一步道:“柳仲正,你也算我关陇清贵之家,河东望族,令尊执掌兖州,肩负方镇。如今竟自甘下贱,与貉子门户联姻,不为北人同乡发声,实乃乡原德贼。”
陆昭听到这话,不仅眉梢一扬,能用孔圣人的‘乡原,德之贼也’来骂人,可见薛氏家教独树一帜。
然而薛益似乎得益于当年父亲在城头被她骂倒的教训,同样一轮过后再接一轮,高声不止:“如此寡廉鲜耻,见利忘义,也配为我河东世家?即便得托陆氏骥尾,尔也不过一围绕劣马饮血之蝇而已。上林皇苑,虽容百物,但若你敢四处招摇,自有莺雀叼食。”说完又大手一挥道,“君兰,我们走,秋风尚清,不要与这些劣等门户共沐!”
听到薛益一通陈词后扭头就要走,陆昭也不由得为之一惊。这哪里是薛琬的儿子啊,明明是自家门生。不过若是轻饶这些人,也实在对不住对方这份才华。陆昭遂叫来随从,下令道:“替我去尚书台取一份履历来……”
第297章角力
韦崇见陆昭正与宿卫低声交谈,这才想到上林苑仍是护军所辖,心里顿时有些忐忑,生怕对方借由此事下黑手,因此有些慌张道:“怎么,小貉子要去找老貉子搬救兵了?”
陆昭目光略有悲悯,付之一笑道:“宫商角徵俱全方可成大音,朱墨青白俱备方可摹世界,以宫笑角,以白诋青,不过陋儒而已。除一陋儒,何须王师?我这里不过有一份履历而已,一会儿会让人转呈黄门侍郎,届时也要看看韦黄门是否需要王师相助。”说完也不待韦崇回答,便回身继续接待入苑的宾客。
上林苑离尚书台颇近,从东门穿行再折返向北几步便是官署,随从很快。柳匡如见韦崇等人汹汹而来,无恙而走,不由得有些气馁。然而看到那位随从所取来的履历后,眼前一亮,道:“殿中尚书将此文移交与韦崇,其必暴跳如雷。”
陆昭笑着拱了拱手道:“久在兰芷之畔,我也实在难识藜莠,便劳烦正仲代为通传了。”
柳匡如正烦闷于自己舌战不利,见如今有一羞辱对方的机会,自然分外踊跃:“殿中尚书稍后,苑中既然藜莠当道,一把野火足矣。”
很快,柳匡如便在上林苑河边找到了正在游猎的韦崇等人,随手将那份履历交给了韦崇的仆从,随后叹息地看着对方。
韦崇也是满腹狐疑,然而看到履历上的名字后便不能淡定,直接将这份履历翻到最后一页,再抬起头时已是目眦尽裂。他翻身下马,行至柳匡如面前,不顾众人劝阻,直接拎起了对方的衣领:“此事必是尔等杜撰!”
柳匡如看了看对方捏着衣领的手,淡然一笑:“此履历从尚书台而出,经手几人,不乏有德高望重的台辅,还望韦君慎言。不过你父亲竟然愿意化干戈为玉帛,与始作俑者同陈瓦下,我是不知你父究竟是仁慈太过,还是懦弱不堪。或许男儿一二血性已在韦君你出生后便遗流殆尽。”
“你住口!”韦崇一把将柳匡如推开,目中怒火更盛。
柳匡如后退几步,随后立稳,略微整理了衣襟,随后道:“尊府长辈,行台政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与其堵住旁人悠悠之口,不如学学刘庄刘严之,与仇人血溅三尺。”
韦崇旋即翻身上马,怒目戟指柳匡如道:“此事我自会验证,若是你戏言,休怪我韦家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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