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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桑慢慢地扶着躺椅坐下来,过了好久才说道:“怎么会这样……”
易连恺沉默了良久,秦桑亦不言语,只听外面泠泠有声,却是檐头的雪水融化,滴落在那水门汀的地面上。在这样的时候,听到这样的声音,越发显得屋子里安静,像荒野无人似的,天却是放晴了,积雪的光映在窗棂上,更显出一片透白的光。这样冷清的雪光映在屋子里,倒仿佛是月色一般,照得人心里微微有着寒气。秦桑心中何止转过一百个念头,只是说不准到底是一种什么情绪,既像是失落,又像是茫然。前路苍凉,来日大难……原来这样的大事当头,心里反倒是一片空荡荡的。她二十余载的人生,虽然有几桩不尽如意的事情,但是亦不曾经过大风大浪。上次被易连慎扣在老宅子里头,那时反倒有一种激勇。只是到了现在,却只余了茫然,她怔怔地瞧着易连恺,易连恺亦望着她,过了许久,方才低声道:“这次事败,只怕难得逃出性命去。没想到终于还是连累了你。”
秦桑勉强笑了笑,说道:“这种时候还说这些做什么——再说也未见得就坏到那种地步。”
“那瘫子处心积虑这么多年,岂会轻而易举地放过我。”易连恺望着天花板,喃喃地道,“如今只能指望老大不是跟老二沆瀣一气,不然咱们两个,可真是折在这里了。”
秦桑想到二少奶奶之死,心中不免又是另一种凄楚,她说道:“从前我劝你的话,你一句都听不进去,若是……”她说到这里,想到前事再提又有何益。何况易连恺仍旧是脸色苍白,双目微闭,而伤口处压着沙袋,几乎连呼吸的起伏都甚是微缓,不忍再用言语相激,于是站起身来,轻轻将他的被子又往上拉了拉,替他掖得严实了。想了一想,起身走到门边,打开门一看,只见外头走廊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于是又重新关上门。复又将窗帘拉开一条线,窗外亦站着有人,明显是将他们软禁起来了。秦桑虽然没抱着什么侥幸,但见到这样的情形,还是忍不住心里觉得发寒,再加上担心朱妈的生死,只觉得自己不该遣她去姚师长府邸,想必被易连怡视作通风报信,不知道会将她如何处置。
易连恺见她四处察看,明知眼下定然是形同囹圄,可是却不忍心见她脸上的失望之色,但偏又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安慰她,两个人相对无言,幸得他身上有伤,秦桑怕他担心,亦不多说旁的话。
秦桑与易连恺被关在这间医院里,卫队长仍旧很客气,言道是保护,可是卫兵皆是寸步不离。就算是送饭进来,也必是好几个人。秦桑知道他们是暗中戒备,预防他们逃走。可是他们两个人,一个重伤,而她又不过一介弱质女流,更兼怀有身孕,却又如何走得脱呢?
幸好虽然他们被软禁在这里,但医生仍旧每日来诊视,护士亦如常来换药。易连恺的伤势却是无碍,一日渐一日地好起来。只是内外隔绝,秦桑独自在这里陪着他,所有一应的事情,例如擦洗、喂饭,不得不皆倚仗秦桑。她素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起初不免手忙脚乱,依着易连恺的主意,便要叫卫队长找一个人来侍候自己。秦桑一边拧着热毛巾,一边低声道:“你安分些吧,咱们到底是阶下囚。”易连恺看她一双手被热水烫得通红,终究忍不住:“就算是阶下囚,也不能这样待咱们。”
秦桑将热毛巾敷在他脸上,暖烘烘的极是舒服,易连恺说道:“别用这么热的水了,回头看烫了手。”
秦桑笑了笑,并不言语。她虽然不惯侍候病人,可是两三天后,办事已经极是利索了。幸得病房里有两张床,她每天十分疲惫,入夜即睡得极沉,到了第二天一早,就得起来帮易连恺刷牙洗脸。忙完了他,自己又得洗漱。不一会儿早饭送进来,还得扶起易连恺,喂他汤水。这样忙忙碌碌,倒渐渐忘了囹圄之苦。原本还担心易连怡痛下杀手,但一连数日没有动静,两个人倒抛开了起初的惶恐不安。更兼内外消息隔绝,秦桑虽然每天入睡之前,总会想到,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可是眼睛一睁,竟然又是一天了。
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十余日,易连恺到底年轻,虽然是枪伤,到了这一天,已经可以勉强下床了,秦桑原本想搀扶,但易连恺自己扶着椅子,站在那里说道:“你不要过来。”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刮胡子,更兼伤后心力交瘁,人瘦得仿佛纸片一般。秦桑见他巍颤颤地站在那里,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可。是他既然这样说,她亦只好站在原地,看他慢慢抬腿,一步还没有踏出去,却是一个趔趄,差点就摔着了,幸得抓着那椅子的靠背,才复又站稳。可是想必这一下子牵扯到了伤口,于是按着胸口,禁不住咳嗽起来。他这一咳,就震动伤口,顿时胸前剧痛,两眼发黑,差点又要晕过去。勉力站在那里,只不愿意让秦桑看出来。
秦桑不做声地走上来,搀住他一边胳膊,说道:“只借一点力就成了。”易连恺并没有将重心放在她肩上,不过凭着一点力,慢慢地由她搀着走了两步,一直走到沙发边,便禁不住气喘吁吁。秦桑就势让他坐下去,又去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取了毯子来搭在他的膝上,见他额头微有汗意,又拿毛巾来给他擦脸。
易连恺说道:“你别忙了。”
秦桑道:“不停地做事情,倒还觉得好过一点儿。”
易连恺明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不过夫妻二人被关在这里好几天,外头一皆消息皆无,将来会落到一个什么样的下场,亦很难说。遇上这样的事情,若是老大心狠手辣,必不会留他们夫妻性命。他于是说道:“你也别急了,放心吧,老大留着我有用,不然他早就动手了。”
秦桑亦笑了笑,说道:“我来给你刮胡子吧。”
易连恺伸手摸了摸下巴,果然长了一脸的胡子,于是叫人送了热水毛巾进来,又要一把剃刀。那卫队长却亲自送了热水进来,语气极是恭敬,说道:“公子爷若是想要净面,再忍耐几天吧,毕竟伤势初愈,刮胡子只怕伤了元气。”
易连恺冷笑道:“伤什么元气?难道你连一把小剃刀也不敢给?我伤成这样子,你还怕我拿刀子跑了不成?”
那卫队长却斜眼偷瞥了一眼秦桑,方才说道:“公子爷自幼便拜在名师门下,至于少奶奶,那更是巾帼英雄。标下听说过少奶奶原先在府里夺枪易装差点混出二门的事情,若不是被二公子当头撞见,不定还闹出什么大事来。所以请公子饶了标下,标下虽然对不起公子爷往日之义,但大公子对标下恩重如山,请公子爷恕标下恩义不能两全。”
易连恺气得浑身发抖,竟说不出一句话。他平日言语上极是犀利,绝不肯容人,此时竟然如此,想必是实在气得狠了。秦桑见到这样的情形,便对那卫队长说道:“多谢你如此高看我,既然不给剃刀,烦你还是出去。”
等那卫队长一出去,秦桑就将门关上。易连恺连脸都气得涨红,过了半晌才道:“虎落平原被犬欺!没想到竟落到如此的境地!”一语未了,牵动伤口,不禁又咳喘起来。秦桑慢慢替他抚着背,又劝道:“何必与这种人一般见识,他既然看守咱们,自然会防着咱们逃脱。”
易连恺握住她的手,只觉得手指温腻,更兼她如此低语细声,吹气如兰,拂在脸畔,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定之意。他心中焦躁之意慢慢褪去,却见她腕上笼着一只翠玉镯子,因为连日来她清减了许多,那只镯子亦显得有些大了,虚虚地笼在手腕上。不过那翠倒是极好的玻璃翠,澄静似一泓碧水,越发显得皓腕如雪。
秦桑见他怔怔地盯着这只镯子,于是说道:“这只镯子有什么好看的?”
易连恺道:“这原是当日下在聘礼里的,是不是?”
原来当初易家门户鼎盛,更兼娶秦桑的时候,是排行最小的一个儿媳妇。前面大少奶奶的婚事,因为易连怡瘫卧不起行动不便的缘故,自然办得甚是简单,而易连慎娶二少奶奶的时候,偏又遇上符冲之战,易继培亲在前线督师,易连慎虽然奉父命完婚,但婚事自然亦是草草。到了易连恺结婚的时候,天下太平,易家连定符冲数省,割据一方,正是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而易继培又偏疼小儿子,对身旁人言道:“这是最后一桩儿女婚事,自然要大大地操办一下。”易继培乃一代枭雄,从乱世里挣出这样一份家业,自然是富可敌国。所以易家下的聘礼里面,光金叶子就有数百两之多,而各色奇珍古玩、金银首饰、玉树珊瑚……整整装了十二抬大箱子。秦家攀上了这样一门显贵之亲,自然是竭力做人,为了场面好看,不仅将易家的聘礼如数陪嫁回去,更兼变卖了数百亩良田,换得数十抬嫁妆,陪送到易家。所以秦桑亦知道,老父虽然明知她并不乐意这门亲事,但仍旧是破了半份身家,将她嫁到易家去。为着怕旁人瞧不起,在置办嫁妆的时候,更是不遗余力,搜罗了许多奇珍异玩,作为女儿的压箱之物。
因为易家的聘礼丰厚,光珠宝首饰都是好几大匣子,秦家陪送亦不少,秦桑素来不在这些东西上用心,所有的一切都是朱妈替她收管着。所以今天易连恺问她这镯子是不是聘礼里的,她不由得愣了愣,才说道:“大约是吧……”
易连恺却轻轻叹了口气,用指腹摩挲着那手镯,说道:“这对镯子,原是我娘的。”
秦桑素来很少听到他提及生母,上次在袁记的馄饨店里,亦是她脱口相询,才谈了寥寥数语,所涉不深即止。她嫁入易府数载,知道这件事易府上下都很忌讳,而易连恺本人似乎亦甚是忌讳,毕竟他的身份只是庶出,而他本人性格心高气傲,自然是引以为耻。所以今天易连恺既然提及生母,她不由觉得十分意外。
易连恺却看着窗棂上的雪光,缓缓地说道:“我娘死的时候,也是最冷的时候,我记得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到了早晨的时候,天却晴了。”
秦桑见他脸色怔忡不定,心里想想事到如今,让他说说话也好。于是随口问:“那是哪一年的事?”
“十六年前。”易连恺仰起脸来,似乎是出了口气似的,“一晃十六年都过去了。”
秦桑心想他八岁丧母,易家虽然这几年大富大贵,但一个孩子没有了亲娘,未必不是可怜,所以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手上。易连恺却无动于衷似的,只是怔怔地望着那手镯发呆。秦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子,担心他是伤口疼痛,于是问:“你累不累,要不我扶你去休息一会儿。”
易连恺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我没有对别人说过,也曾经想过,只怕这辈子我都不会对别人讲到这事情了。可是眼下我们陷在这里,老大说不定几时就要了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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