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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质问,一句比一句更重,像锤子敲打在她心上,李明珠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沿着苍白的脸颊,滴落在顾怀玄黑的龙袍袖口,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脆弱终于被打碎了。
“不甘心...”她声音哽咽,“妾身...不甘心,妾身想念码头的喧嚣,想念算盘的声响,想念和商贾们周旋博弈,看着一艘艘货船满载着希望出港...妾身想念...做李明珠,而不是贤妃娘娘的感觉。”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顾怀,那目光里没有怨怼,只有深不见底的爱恋和义无反顾的决绝:
“可是,相公...不,陛下...妾身更怕的,是看不到你。”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当你在北境,在幽燕,在辽国的战场上,妾身在无棣港,心却像被悬在半空,没有一刻安宁,每一次收到北境的信,指尖都是冰凉的,生怕...生怕看到最不愿看到的那个名字,看到港口运回的伤兵,听到他们谈论战场的惨烈,心口就疼得像是要裂开...那种担惊受怕,蚀骨噬心。”
她紧紧抓住顾怀的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妾身知道,你喜欢看我做生意时神采飞扬的样子,妾身也喜欢那样的自己,可是...那样的李明珠,离你太远了,远到妾身害怕有一天,你会忘了那个苏州城遇见的,不顾一切闯到京城战火里寻你的女子...”
泪水汹涌而出,她不再压抑,任由它们肆意流淌:“陛下在哪儿,妾身就在哪儿,这深宫高墙,是冷,是寂寞,是困住了妾身的地方...可它离陛下最近,能听到陛下的脚步声,能远远看一眼陛下在御书房批阅奏章的身影,能知道陛下安好...这比什么都重要,再多的不甘心,在能守着你这件事面前,我...都甘之如饴。”
“为了守着你,李家商号可以交给族中管事,无棣港可以交给能干的总管,算盘可以锁进库房,代表家主的印章...妾身可以封存,只要...只要能留在有你的地方。”
她的话语,像最温柔的刀刃,剖开了自己的心,也深深地刺入了顾怀的灵魂,他看着她泪流满面却依旧倔强地表达着爱意的脸庞,看着她为了这份爱甘愿放弃一切独立与价值的决绝,胸腔里翻涌着巨大的酸楚、怜惜和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他窒息的愧疚。
他猛地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玄黑龙袍冰冷的刺绣贴着她温热的脸颊,她能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沉重的心跳。
“傻姑娘...”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的傻明珠...”
亭子里只剩下风声和她压抑的啜泣,许久,顾怀才稍稍松开怀抱,捧起她的脸,用指腹一点一点,极其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他的眼神深邃如海,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快了,明珠,”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地承诺,“再等等,不会让你在这里...看一辈子落叶的。”
李明珠抬起婆娑的泪眼,带着一丝困惑和微弱的希冀看着他。
“博安洲...只是一个开始,”顾怀的目光投向远方,“杨哲的《特许律令》已经明发天下,民间那些渴望土地和财富的商人、流民、冒险家,很快就会像潮水一样涌向那片新大陆,还有第二次下南洋的船队,带着大魏的意志,带着工部的勘矿吏、农部的选种官,去建立真正的据点,点亮灯塔,这些事情,必将掀起滔天巨浪,席卷整个帝国!这股浪潮,会冲垮很多东西,包括那些束缚你、让你窒息的陈腐礼法!。”
“我要做的,不只是开疆拓土,更要借这股力量,打破这深宫里无形的枷锁!朝堂上那些老顽固,那些守着‘祖宗成法’的人,他们绝不会允许一个妃子再去经商,再去抛头露面执掌港口,在他们眼里,这是僭越,是大逆不道!”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李明珠脸上,眼神灼灼:“可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需要无数的人去开拓,去经营,去建立秩序,它远离中原的礼法束缚,远离这深宫高墙的窒息规矩,那里...才是真正能施展你才华的地方,李家商号的船队,可以挂着‘魏’字旗,名正言顺地开往博安洲,去建立商栈,去开辟新的航线,去管理属于你自己的拓殖地!你喜欢的算盘声,你擅长的调度博弈,在那里,可以焕发出比在无棣港更耀眼的光彩!”
第六百八十七章宫闱
李明珠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如同被投入火种的寒潭,瞬间燃起了希望的光焰,博安洲...那个遥远、陌生、充满蛮荒和机遇的地方?她可以重新拾起她热爱的事业?可以...不用再被困在这里?
“真的...可以吗?”她的声音带着些颤抖,“陛下,妾身...还能做那些事?”
“当然可以!”顾怀的语气很干脆,“我答应过你,要让你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活下去,这宫墙,困不住你一辈子,等这股殖民的浪潮彻底席卷起来,等博安洲的根基打稳,等朝廷的重心、天下的目光都聚焦在海外,聚焦在源源不断输入帝国的财富和土地上...谁还会在意一个妃子是否在深宫之外,执掌着她自己的商业王国?那时的规矩,是我来定!我说你能出去,你就能出去!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洞察的弧度:“明珠,你猜猜看,如果我现在告诉他们,我要效仿古制,在万里之外的博安洲,为我的爱妃--也就是你,划出一片封地,封你为‘博安洲总督’或‘镇海夫人’,让你名正言顺地坐镇那片新土,替我牧守一方,开疆拓土...他们会不会吓得跳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昏聩?会不会觉得朕是在裂土封妃,动摇国本?”
李明珠被他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想法惊得睁大了眼睛。
顾怀看着她震惊的表情,笑道:“我要的就是他们跳起来反对!要的就是他们觉得我在拆这礼法殿堂的屋顶!当他们为了阻止我‘裂土封妃’而群情汹涌、引经据典、唾沫横飞的时候...”他顿了顿,“...我再告诉他们,既然爱妃封疆裂土有违祖制,那不如退一步,我不强求总督之名,也不要裂土之实,我只是觉得,李家商号熟悉海事,经验丰富,想将博安洲勒石之地及周边数百里沃土,特许给李家商号经营九十九年,由你--我最信任的爱妃亲自打理,为朝廷开拓那片蛮荒,建立据点,输送财货,朝廷只需派驻一个象征性的‘转运使司’监督收税即可,这总可以了吧?这比起裂土封疆,不过是开一扇小小的窗户而已--而他们便会觉得,这是我嫌弃内库太空,想要自己挣点银子花,而这世上,又哪里有比你更适合掌控这生意的人呢?”
他握紧她的手,目光灼灼:“我们这个民族的人,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说在这里开一个天窗,大家一定不允许;但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天窗了,所以当他们觉得我要发疯时,你出宫这件事的阻力,就会小得多!在博安洲那泼天的利益和即将席卷一切的殖民浪潮面前,在我亲手掀起的这股变革洪流中,那些反对的声音,终将被冲垮、被淹没!他们会权衡,会妥协,一个妃子‘特许经营’一片海外荒地,为帝国开疆拓土,为内库输送财富,比起‘裂土封妃’的骇人听闻,似乎...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更何况,我会告诉他们,这是‘效仿’特许律令,是激发民力为国所用的典范!”
李明珠的心跳得飞快,顾怀描绘的场景和处理这件事的惊人政治智慧让她震撼不已,她仿佛看到了朝堂上那些道貌岸然的老臣们惊愕、愤怒、权衡、最终无奈妥协的脸,原来...原来陛下一直在谋划着这个!他不是在安慰她,他是在下一盘大棋,一盘以整个帝国的变革为背景,为她劈开一条路的大棋!
“陛下...”她的声音颤抖着,“这...这真的可行吗?妾身...妾身真的可以...”
“可行!”顾怀斩钉截铁,“到时候,你可以随时出宫,回来,你可以去无棣港,可以去江南,甚至可以去博安洲--你会再次拥有选择的自由!等这股浪潮彻底席卷起来,等万民的目光都投向海外,等朝廷的重心、天下的财富都系于那片新土...谁还会在意、谁还敢在意一个妃子是否在宫外经营着她自己的‘特许商行’?那时的规矩,会被重塑!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李家商号将挂着‘魏’字旗和‘皇室特许’的徽记,名正言顺地开往博安洲,去建立商栈,开辟航线,管理属于你自己的拓殖地!你喜欢的算盘声,你擅长的调度博弈,在那里,将比在无棣港更耀眼!你会是我在博安洲的眼睛,是帝国殖民浪潮中最璀璨的明珠!”
他描绘的前景,瑰丽、充满挑战,更带着打破一切桎梏的自由气息,彻底点燃了李明珠眼中沉寂已久的火焰,深宫的阴霾被这强大的希望瞬间驱散,她仿佛看到了蔚蓝的大海,陌生的海岸线,飘扬着“皇室特许·李家商行”旗帜的庞大船队,看到了自己再次站在港口,运筹帷幄的身影...那份久违的、属于李明珠的生命力,正在她眼底熊熊燃烧,甚至比以往更加炽热!
“陛下!”她抱住顾怀,泪水再次涌出,这一次,是喜悦的,“妾身...妾身愿意!”
顾怀看着她眼中重燃的、比星辰更亮的光彩,心中那沉甸甸的愧疚终于被一种巨大的满足和期待取代,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动作带着怜爱。
“但是,明珠,”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在那之前,我还需要问你一件事,一件...关乎你身份,也关乎这深宫格局,甚至会影响你未来到底能不能走出宫门的事。”
李明珠的心微微一紧,她安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顾怀目光沉静地望进她的眼底深处,仿佛要探询到她最真实的答案:“之前那个问题...我问过你的,在无棣的海边,在落叶飘落之前,如今,在这深宫之中,在你我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明珠,你想好了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亭中的风声:
“你,想当皇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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