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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医……御医……」
恍若一个悠长的噩梦,皇甫道知自见御医进门,就开始浑浑噩噩,几乎不知道时光是怎么过去的。御医从里头出来时,他的目光正呆滞地盯着显阳宫飞檐上的蹲兽,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第一尊狻猊身上,在那龙首狮形的琉璃上勾着一道金边。
朝阳从污漆漆的云中努力地跳出来,云缕变作一丝一丝的黑绸带,裹着紫色,又渐渐变作一丝一丝的血红。皇甫道知想着庾清嘉腿上的一道道血流,喉头「嘓」的一声,难受得几乎要吐出来,可是干呕了半天,只从胃里泛出一点酸水。
御医跪叩着:「陛下也身子不好么?」
「不是……」他茫茫然说,「只是有点……」他描述不出自己的感受,有点恶心,却不是因为她的血;有点心酸,却似乎也不全是因为心疼她。
御医道:「大约是陛下太疲劳了。不过里头皇后……不大好……」
皇甫道知斜睨着他问:「怎么会不大好?伤到了她?」
御医咽了口唾沫:「呃……皇后怀着一个多月的身孕,刚刚陛下临幸,有些撕裂流血,而且……伤及胎儿,小产了,血多得好像止不住……」
皇甫道知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有些中酒的头剧烈地疼痛着,他努力去止眶中的泪,却好像止不住一般,朦胧间觉得自己退回到年轻的时候,还是那个不被看好的皇子,还是被序齿和年龄压制在白痴兄长之下,还是每日听着做皇后的母亲抹着眼泪絮絮倾诉「姓庾的狐狸精」怎么抢去了父皇的恩爱,还是只能在诗书里寻找自己存续的精神,在对下人恶意的施罚里寻求控制欲和力量感。
黄门令来唤他去早朝——亦就是在明堂之上傀儡似的端坐,摆出一副天子的模样,然后看杨寄和沈岭那两张颐指气使的丶可恶的脸。皇甫道知焦躁地摇手:「皇后这个样子了!今日不朝!」
他向显阳殿里走了两步,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只觉得整个大殿中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逼得他的步子又慢了几步,终于停滞了下来。一个小宫女正哭哭啼啼的,皇甫道知怒斥道:「哭什么!死了人么?!」
「皇后……皇后……」小宫女畏怯地看着他,「砰砰」地伏地磕着头,好容易才说,「陛下再去看一眼吧。」
御医也又一次出来,看着他们的天子一副呆滞的表情,叹口气拖着他的袖子:「陛下请进。」硬把他拽进了寝卧里。里面燃着苏合香,但是仍然盖不住血腥气,破碎的屏风还来不及修好,粗粗地堆在一边横躺着,幔帐里,她的呼吸声浅浅的,一窒一窒的,却平静得要命,呼痛和呻_吟丝毫未闻。
皇甫道知步伐迟滞地走过去,心里有些责怪御医的莽撞。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觉得愧疚,但又不愿意道歉,在轻绡床幔前看见庾清嘉的身影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他顿住步子,说:「都怪我昨夜喝多了酒,也是因为心情不大好的缘故……」他自觉这样的歉意不会丢面子,心里笃定了些,揭开幔帐,想哄她一哄:「孩子么,没有就没……有吧……」
他不自觉地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躺在那里的庾清嘉根本没有睡,两只眼睛睁得极大,那张脸煞白犹若香炉膛里的死灰,双颊和嘴唇亦是一例的白,微微透出些浅紫色,只有眉眼是乌黑的,眸子又黑又亮又圆又大,毫无怖畏地盯过来,竟叫皇甫道知心里一瑟缩。他努力集合了体内所有的力量,对她笑道:「你好好将养身子,我以后会注意的。你也真是,怀孕了怎么自己不知道呢?……」
他觉得自己暖意融融,但只换来了庾清嘉毫不领情的轻蔑一笑。皇甫道知心里馁然得要命,却不肯说出来,也不愿意在她面前服软,只能让无措的双手有些事做,小心翼翼地把丝绵的锦被给她拉上来,盖住了脖子上的一处啮痕。
「拿最好的供奉皇后。宫里的燕窝丶银耳丶海参丶熊掌……大滋补的都送过来;药材有什么需要的,集结全国之力也要弄到!」
庾清嘉发出了冷冰冰的第一声:「我想妹妹。」
她肯跟自己说话,皇甫道知顿觉胸口一松,回眸凝睇含笑:「容易,你先歇歇,舒服点了,我就命她过来陪你。」
「不,这会儿就要。」
皇甫道知很少见她这样任性,眨动着眼睫仿佛不可思议似的,但俄而还是笑道:「好,我这就叫人去叫。」
庾清嘉松了一口气一样,再不看丈夫带着讨好般的神色,拉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脸。盖被短小,皇甫道知很快看到朱红褥子上一滩暗紫,不由心惊魄摇:「这是怎么回事?血?怎么不洗换?」
庾清嘉蒙着脸不说话,一旁的小宫女战战兢兢道:「已经换了两次褥子,经不起血流得厉害。现在只能在褥子下垫着草木灰,上头的褥子,将就着先用,呃……发硬了再换洗就是。」小宫女偷瞟了上头一眼,她不敢说那些最坏的词,但不知这位以聪明着称的陛下有没有听懂?
庾献嘉素衣进宫,走的是太初宫后苑的平昌门,冬季的宫苑,萧索寒冷,连宫人们都畏畏缩缩,毫无皇室的气派和尊严。庾献嘉好笑地四下望着,觉得这个王朝真是气数已尽的模样了。她放缓着步伐,任凭自己洁白的衣衫拖在地上满是灰尘,走了一会儿,看到一座亭子,她娇声道:「累了,歇歇吧。」
内侍省的宦官急了:「娘娘,皇后急着要见您,陛下下的也是急令,您好歹体恤体恤老奴们!」
庾献嘉模样娇俏,眸子里却隐着酷烈的光芒,见过庾含章的人,总会觉得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小女孩的眼神,实在是像极了她的父亲:智慧丶果决丶能忍丶敢舍……庾献嘉笑道:「可是我确实走不动了呀!」一转身坐到抄手游廊上:「皇后有什么事那么急?不——我不要听你胡说八道,你叫鲍叔莲来给我回话。」
内侍省的宦官自认晦气,又不敢得罪这位前皇后丶现皇后的嫡亲妹妹,只能打发人快些去找中常侍鲍叔莲了。
鲍叔莲来得很快,对那内侍省的宦官,腆着肚子皱眉说:「我要向娘娘禀报病情,女人家的事,你少听,当心触犯了忌讳!」
人都离亭子远远的,鲍叔莲才凑了过来。庾献嘉「咯咯」地笑:「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女人家的事,他们不能听,你听了就不怕耳朵长疮?找藉口也找得这么好笑!」
鲍叔莲一脸无奈的苦笑:「老奴哪里敢在娘娘面前找藉口。确实是皇后小产,大出血,用御医的话说,要是没奇迹发生,也就半天一天的功夫罢了……」
庾献嘉的脸蓦然变色,两道柳叶般的眉毛一下子立了起来:「你说什么?」
鲍叔莲叹气道:「所以急急地召娘娘过来,大约是交代……」他抬头扫了这位前皇后一眼,她眼睫颤抖,眸子里的光却点滴没有熄灭,那么,「后事」两个字,大概不说,她也懂了。
他原以为她会急匆匆地跳起来去看望命不久矣的姐姐,但庾献嘉比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笃定镇静,她用冷冰冰丶然而依然清晰的声音问:「阿姊已经生了两个孩子,身子骨一直硬朗,怎么会小产的?你别瞒我!宫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我什么没有听说过?事关我阿姊的生死丶恩仇,你要敢瞒我,我就杀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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