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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门啪的关上,飞快地开走了。封世南隐约听见谢老在车里喊什么,随着后车门开了一条缝,扔出件什么东西。封世南追上去看,是谢老的风衣,里边还卷着两个苹果、半瓶白酒。
封世南啃着苹果,喝了几口酒,从离开北京以来第一次这么痛快,自己终于做了一件决断的事,挺起腰杆向不正之风开了一枪,对得起老郭也对得起自己。
这是他做人方面的一大胜利。年轻的时候他自信,暴躁,锋芒毕露,反右斗争没有给他戴帽子,可是把他吓了一跳。随后的二十年,一个运动跟着一个运动,以致于在没有运动的时候他都为可能有、一定会有的运动而准备。开始是强制自己把要说的话咽下去,把要发的火压下去,后来习惯成自然了。三中全会以后,他的紧张、警惕的心情没有了,也不准备挨斗戴帽了,可已经不会当着人面理直气壮地说相反的意见了。明知自己意见对也说不出来。一个女人追他,他根本不爱任何女人,尤其不爱这个女人。可是人家要看他,他不敢当面拒绝,人家送他小东西,他不敢断然不受。拖了半年他才红着脸向组织上说清情况。组织上叫他写封信表示拒绝,他把信写好拿给组织上看,人家一看说:“你口气这么缓和、这么柔软还行吗?”他又写了一封,也强硬不了多少。还是有关领导替他找那人谈了一次才解决。惹得那女人一通埋怨:“早不说话,耽误我半年!”
有个不相识的人来信,说是自己残废,受家庭虐待,想要独立又没有住处,如果画家不救济他点钱盖个草棚他就自杀,他寄了二百元钱去。寄后他觉着不妥,又按来信地址给那公社写了封信,请公社注意这人不要叫他死了。过了些天,当地公社来信说那人是个骗子,既不穷困也不会自杀,正拿他寄的钱招女人喝酒呢,政府已责成那人退款、检讨,还向他征求处理意见。他看到这封信气闷了三天,第四天那骗子自己来了封信,向他检讨、求饶,并说钱花了马上还不起。他然后写封信给当地公社替骗子求情说:“钱能退则退,有困难可以缓退和不退,对青年主要是教育……”信发出去他又后悔,他心里是觉得对这种人应严厉惩办的。他自己省吃俭用,二百元钱得来的并不容易,可他说不出口。
小满把郭大夫扔在草原上,把他激怒了。自己吃亏受委屈,他可以忍。侮辱他的朋友,他的客人,不采取断然措施,等于自己也侮辱了人。他豁出来了,做出来了,有什么呢?无非是在戈壁滩上多坐几个钟头,可享受到了胜利者的快乐,一种战胜了自己弱点的快乐。
回头再想谢三思,他仿佛站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对他有些可怜。
他是个真正的专家。在乌鲁木齐他听了谢老的报告,讲起佛教艺术和西域文化来,真是满腹经纶,什么“梵衍那”,“克孜尔”,“库不都拉”;什么“犍陀罗造型风格”,“北朝的瘦骨清相”,“盛唐菩萨似宫娃”,头头是道,如数家珍。跟他相比自己简直就是文盲!可这老头在生活中是个弱者,处处退却,事事妥协。北京那位副部长虽然守约,但到新疆后,又被他的朋友林副院长拉住了,结果,该报效的,照样报效,可是该延误时间的照样延误时间,却又没有享受官方接待的种种便利——正式官方接待,会派车供他们去伊犁访问,派专人替他们照料生活,安排日程。现在照样得自己花钱租车,而且摊上这么个司机。
在这个司机面前,这个大专家、大学者似乎低了三辈。司机嘲弄他,管他叫“谢老儿”,他应着;司机摆架子,他忙饭打食、端茶送瓜侍候他;他有白内障,可是把墨镜让与司机戴;他有冠心病,可是冒着危险帮司机修车。封世南对这司机的种种表现厌恶透顶,只是撕不破脸和他吵翻,他为自己没勇气撕破脸生气!可是谢老却处之泰然,既不生司机的气,也不生他自己的气。这种人怎么一点火气也没有?封世南不懂佛学,他怀疑“慈悲为本”与托尔斯泰的“勿抗恶”有内在联系。
远处有什么东西在闪光,听了听是汽车响,快半夜了哪里来的汽车呢?他站到公路上去观看,汽车是从尼勒克方向来的,几个小时没见到活物,忽然见一辆汽车也十分亲切,这提醒他还仍呆在人类的世界里。顿时,他觉得天上的星星也亮了,风也小了,心情也开朗了。
车开近了,还距他五六米远就吱的一下刹住车,随着打开车门,就有人喊道:“是封同志不是?”
这声音很生疏,封世南迎着车灯走过去,车上下来几个人,从后边钻出个郭大夫:
“老封,你怎么停在这儿,谢老呢?吉普车呢?”
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使封世南眼里噙上了泪水,他说:“车走了,我为了抗议司机把你甩下,不坐那车了!”
人们又是笑,又是赞叹。老郭说:“为了我这何苦!这多危险,快上车吧!”在车灯前老郭给封世南介绍了另外几个人:一个是局长,一个是处长,一个是专家。
他由众人扶着上了车,发现车上第一排椅上还坐着一个人,是个女的,见他来既没说话也没动作。人们让封世南也坐在第一排,他推辞一下坐到了那女人身后头。车开了,他问老郭怎么会碰上这几位首长和这辆车的?老郭说他们走的当天晚上,这辆车就从唐布拉草原开到蜂场了。这车也是从乌鲁木齐来的,但他们来时走的是南路,回去要走北路。他们在翻越天山时还看到北京吉普停在唐布拉草原上,到了收购员帐篷处才知道封世南一伙刚从那里走了。
封世南不善应酬,问过这几句,再没有话讲,就默然地阖上眼坐着。渐渐的他觉得有点什么不对,仿佛黑暗中有一对目光在注视他,而且有一种熟悉的扰人的气味在身边飘游。他抬起头,发现那位女人正转回头来直视着他,碰上他的眼光,她也没躲闪、没回避。封世南注视了片刻,小声说:“是锦屏?”
全车人轰的一声全笑了。
“我就看您什么时候才认出我来!”
封世南下意识地流露出高兴:“你怎么来了……”
“我不早说要到新疆来收集资料吗?”
“你,你怎么到了这里……”
“我也去唐布拉呀!我知道您讨厌我,不愿跟我一路旅行,所以听说你们走北路去,我就故意从南路来的。可是冤家路窄,又碰上了怎么办呢?”
人们又笑了。黑地里有个人说:“封同志别辜负了副部长的好心!他在北京总担心你和谢老单独行动不方便,特意嘱咐锦屏同志到了这儿找你们一下,争取和你们一块行动,好有个照应,才故意迎着你们的路线来。到尼勒克才知道你们又顺原路往回走了,这就连夜追!”
封世南问:“你们到伊宁后还去哪里?”
局长说:“到了伊宁再商量,听说你们除去唐布拉,别处都还没去过,多转转,咱们自己有车,很方便。”
处长插嘴说:“你放心,连油钱也不收。你们那车的情况郭大夫已经全介绍了,叫他自己回去,到自治区再跟他算帐,对两位专家这样无理,把我们自治区脸丢尽了。不处理不行,我到伊宁就先打个电话回去!”
封世南问:“你们几位都还另有任务吧?”
局长说:“没别的事,保证你们参观好就是我们的任务!副部长早年在我们地区工作,为新疆和平解放立下了功劳。锦屏同志几十年头一次回新疆,我们陪她到处走走、看看,她回去好向老首长报告,叫他放心!他们早年撒的种子现在结实了……”
锦屏听封世南嗓子象憋住似的,轻轻哼了两声,知道他听了这话不大受用,便笑起来。
“你笑什么?”
“笑你不总结点教训!”
“什么教训?”
“下次还要作不惊动官方的私人旅行吗?行得通吗?”
封世南正想找句合适的话反驳她,车忽然停了,司机大声说:“前边路边停着辆北京吉普!”
人们问:“有人吗?”
“一个年轻人在打气,一个白头发的人帮他敲打轮胎!”
大家都探着身子往前看。
封世南自语道:“又抛锚了,这该是第十次!”
1982年12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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