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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到这儿吧。”将军说,“我看出来了,你是个学风严谨,一丝不苟的人。我们国家就需要多有几个这种人,这作风要保持下去。”
老管一听,脑袋嗡的一声,象挨了一棍子。心想这不前功尽弃了吗?他自从背着“反动学术权威”的大牌子游街起,就立志把那勤谨严肃,一丝不苟的治学精神扔进垃圾箱。几个所谓“造反派”大大成全了他这一志愿。不仅拆散了他的攻关组,封闭了研究室,把技术资料当作罪证送进“反白专展览会”,而且最后把他这个人也踢出了职工队伍。他暗自庆幸,要不是自己早有了远离学问的准备,怎禁得住这么大的打击?没想到刚学了两个太极拳式子,苦心扔掉的积习就又回潮,甚至潮得叫人看出来了。再联想到将军说的最后一句话,有股说不出的苦涩味哽在嗓子眼。
老管坐在椅上,为了赶走心头的杂乱就注意看别人练功夫。看了一阵,瞧出点门道来,敢情茶镜和胡子练的功夫都挺特别,从来没见别人练过!茶镜是骑马蹲裆式站着,象触了电似地抖动十个指头;胡子前腿绷,后腿弓,单用一只左手握着他的手杖左右地画圈。
大家收住式子回到椅子上来时,老管就好奇地问茶镜:“您练的这是哪一功?”
“家传的功夫,没名。”
老管又问胡子:“您老那一套?”
“自己发明的,我起名叫肘臂功。”
老管问有什么功效,胡子不回答,却把手杖送给了他。
老管伸手一接,由不得大吃一惊,竟是竹竿里藏着根钢筋!有大拇指粗细。
老管吃惊的样子引起三个人大笑。茶镜说:“我看你左手耍棍一点也不哆嗦了。这套功夫果然练的有效。”胡子说不光锻炼有效,这和他戒了酒也有关系。
将军说:“你真把酒戒了?那我得代表成千上万的人祝贺你。”
胡子说:“这也要归功酒厂,他们能把白干烧的又酸又苦,也不容易。”
说到酒,可触到了老管的伤疤上。他一连摇了几下头说:“说不得”。说是“说不得”,可一口气就说了下去:选料不顾标准了,酿造不守规程了,质量无人检验了,工艺无人监督了,老工人派去看大门,工程师调去管过磅……正当大伙听得入港,他却戛然而止。原来发现说得兴头,又打破了自己定的“不谈业务”的清规。
这隐情仿佛在座的人都无语自通,所以谁也不往下追问,只是带着怀念的口吻说起十年大庆时摆满大酒馆小酒铺的各色名酒。将军还说日内瓦会议时,周总理用茅台酒招待各国领导人,宴会后酒瓶子都被客人要走当了纪念品。
他们以为把时间拉远就会让老管从不快中解脱出来,可没想到只要不离开酒字,他就仍然陷在烦恼的漩涡中。他们说到的那些酒。有的是他参与酿造的,有的是经他品尝评定的,茅台包装的定型化他也参加了一定的意见。他们越谈他心里就越腻味。直到读毛**著作,他也没从那忧郁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将军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别犯愁,将来那些名酒还会摆满我们的大酒馆小酒铺,而且还会有新品种新风味。因为喝酒的人喜欢这样,造酒的人也喜欢这样。”
老管苦笑着说:“还能有那一天?”
“有积蓄力量的时间,就一定有使用力量的时间。”
学习时间他昏昏忽忽什么也没听进去。临到散伙了,走在湖边上他倒清醒了些,忽然想起了一句刚才要问没问的话。
“胡子戒了酒,你说代表成千上万的人祝贺他,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这对成千上万人有好处。”将军说。
“你怎么知道呢?”
“《红楼梦》里四大家族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人民百姓也是这样。一个人的长处对所有的人有利,短处也就值得大家担忧,虽说没有用电子计算机核算过,可肉烂在锅里,我这算帐准不错,因为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人。”
“嗯,怕不一定,”老管琢磨着说,“要退了休呢?”
“胡涂话!官衔、职务可以退,对人民的责任,对国家的义务,这是与生命共存的东西,怎么退法?”
“要是有人不许你负责任,不让你尽义务呢?”
“除去夺走生命,不然怎能办到?”
老管不再吱声,可是心中不服。心想你们老三位不也和我一样,每天到陶然亭一泡就是半天?冬去春来,人海沧桑似乎与你们都无关,还谈什么负责任、尽义务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等老管学会一套吴式拳,已是一九七六年四月初。
这几天天安门前花如海,诗如潮,整个北京城的人,两只眼睛都闪起了异样的光彩。老管一天没动,两天没动,第三天忍不住了,出了陶然亭蔫不溜地坐车到了前门,然后顺着广场往北走。许多诗词、花圈都迫使他留步。他又爱看,又怕看,惊喜地发现人民发出如此强力的吼声,又担心会引出什么祸事。使他注意的还有一幅国画,画的是在一棵松树上立着一只鹰。老管喜爱国画,在被抄家抄走的东西中,就有一幅名贵的国画,画的也是鹰,那是名画家华一粟的作品。听说华一粟叫几个“造反派”把右腕骨砸成粉碎性骨折,已经僵直,终生不能执笔了。他被没收的那幅鹰,怕也早已翻过来写了大字报。今天看到的这幅鹰,笔法很象那一幅,使他怀念起看熟的那张画和从来未见过的画家本人。怀念起中国的传统文化,最终归结到怀念保护、扶持这一切的周总理。他觉得脸上冷飕飕的,两颊已经湿润了。
一股人流拥来,把老管挤到了一边,他回头一看,只见人群中间两只巨大的花圈露出在人头之上,隐隐听见洞箫演奏出的哀乐声。那是中国传统的葬礼用曲,已经多年没听见了,一听那旋律仿佛碰见了熟人。老管踮着脚,想看看清楚,可是人群太厚,他看见的仍是那露出人头的半截花圈。
第二天打过拳,读过书,到了闲聊时间。这时,旁边有两个生人,老管没注意,就冒冒失失地说:“听说天安门前,人山人海呀……”
茶镜正往表壳上倒鼻烟,顿了一下,看看胡子。胡子伸手蘸了点,往鼻上抹着说:“嗡嗡,今天这点烟味更醇了。”
大家都不再吭声。
老管觉得这里的气氛和天安门前,完全是两个时代,两个世界,很有点气闷。忍耐不住,又说了半句:
“这人民的意志……”
茶镜把表壳伸到老管面前说:“你尝一点?”将军站起来点点头说:“西边月季园的月季开了,血点红,凤头紫,照夜白,各按各的意思开,合在一起就成了春天。你看他们在冬天全都残枝败叶,原来心里在暗使劲呢!”
说完他冲老管神秘地一笑。
大家心里都不痛快,散得格外早。老管一个人往回走着,觉得和天安门那热烈沸腾生活相比,这陶然亭简直是坟墓。
想到自己是被人硬逼着走到这坟墓里来的,既气不忿,又委屈,可又想不出离开这一伙他该往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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