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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背起背包又到独立师去了。
这独立师原是河南部队,一九四五年夏天参加中原突围来到华东。他去的时候,这部队刚接到密令,要他们出击到敌人后方,把战线扩大到蒋管区去。朱彤心就跟着去了敌后,没了消息。过了一年,我们打到河南,与独立师会师了,我们去找他却没找到。师首长告诉我们:刚从沂蒙山打出来不几天,朱彤心就叫敌人飞机打伤了腿。当时部队正被十几倍的敌人追击堵截,情况紧急,无法带重伤员走。只好给他二十块银元,把他交给了沿途一个村里的老百姓埋伏起来。结果,我们前脚走,追击的敌人后脚就到。蒋管区的群众条件不同于根据地,估计他是牺牲了。师首长说:“当时的敌情老朱全知道,可这个同志很有党性。组织和他谈过话,他十分镇定,既没哭天抹泪,也没有提什么要求。他只说:请组织上放心,我决不做叛徒,给我留下颗手榴弹吧。”
许多人听了都掉了泪。有人提议给他开个追悼会。队长说,并没确实牺牲的消息,追悼会是开不得的。
过了两年,宣传队在六合地区等待渡江的时候,朱彤心突然穿了身地方干部的制服,骑了匹马,还带了个警卫员,顺着江边威风凛凛地跑来了。看到我们在树下排腰鼓,他老远就跳下马,大声喊道:“奶奶的,到处打听你们驻地,我骑着马整走了一天!”
排演自然停下来了。大家围上去抱他、揍他,摘下他的帽子来往天上扔,七嘴八舌问他怎么还没死。队长拉着他上队部去,那警卫员牵马上来问:“县长,这马卸不卸?”他说:“送马号去说我骑来的,叫老刘帮着喂上,咱今天不回去了。”大家听了目瞪口呆,怀疑刚才是否听真切了!组长结结巴巴地问他说:“刚才叫你什么?什么长?”
“县长。临时的!”朱彤心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找到你们了,我就要回来了。爱什么长什么长,叫别人干去吧,我还是写我的剧本。”
这晚上大家在竹林下开了欢迎会,要他报告这两年战斗经过。他说部队把他留在老乡家,当天晚上敌人就来了。可那家老乡不错,把他藏在草垛里躲了过去。敌人是追击我们的,一走一过,并没久留。他养了个把月,能拄着拐走了,便换上便衣去追队伍。但走错了方向,找到豫皖苏地区去了。地方武装把他收留下来审查了些天,经过几次战斗,发现他是个真干革命的,提他当了区小队队长。革命形势发展挺快,水涨船高,区小队变县大队,县大队改独立团。他当上豫皖苏边界上一个小县的副县长了,这回是带民工队来支援大军渡江。
大家称赞他干得好,给宣传队露了脸。他说不行,他的创作始终也没搞出来,另外他还犯过错误。在镇压土匪时,他要把一个被抓去才当了两天土匪的人也枪毙。那人村里的老乡来作保,他说:“谁再来保,连保人也一块毙!”正要把犯人押往法场时,专区领导赶来参加公审会,才把这事纠正了。领导同志问他:“明知这人是被迫的,才入伙两天,什么罪行都没有,你为什么毙他?”他说:“我怕放了他,土匪要再抓他去,一逼他,他又入伙。”领导说:“你不会先押着他?”他说:“我天天打游击,自己还没地方住呢,哪有地方押他?我这区小队总共九个人,再派一个看着他,不更拉不开栓了?”结果给了他个警告处分。
这晚上他大概跟队长谈了很久。第二天早晨眼都肿了。他对我们几个老同志说,他要求回来;队长说现在他在担任支前的领导工作,不能调他,等渡过江去,安定了再说。他要我们渡江以后经常提醒队长,叫他别忘了这件事。
他依依不舍地走了,不久我也离开了那个部队。
一九五五年,我进中央文学讲习所学习。一天曹禺同志来讲“莎士比亚戏剧”,我忽然发现旁听席位上坐着个人,很象朱彤心。课间休息时,我走过去一问,果然是他。我问他在哪里工作?他说他到底还是又回到老宣传队去了。不过宣传队已改为某军文工团,他已是团级创作员兼副团长。这次请了一年假,专门来当旁听生的。他早知道我在这儿学习,可因为他一直没写出象样儿的作品,“无颜见江东父老”,没好意思来找我。
这一年间,我们每逢听课就见面,甚至学员开讨论会他也来听。他学得很认真,有些理论课几乎都背了下来。而且信心十足,说以前搞了多年创作,始终没明白什么是文学,这回明白了,回去要大干一场,“非吓你们一跳不可!”
我从文学讲习所毕业后,到了工地,他也回西南去了。他好久没有来信,也没见他有吓人一跳的作品印出来。一九五七年,倒传来了“吓人一跳”的消息,西南来的熟人告诉我:他成了右派。
我问:“他怎么会成右派?为什么?”
“说是他从北京回去后,领导要他向本系统的干部讲讲学习心得,他在讲话中大肆吹捧丁玲、艾青和冯雪峰,极力贩卖他们的修正主义黑货。此外,他多年来念念不忘要当作家,这说明他个人主义的名利思想已发展到了极点,使他变质了。”
这以后我自顾不暇,再也没打听他,再也没想起他。
一九八〇年,我改正了右派问题,去西南采访。偶然向人一打听,听说他正在昆明家中等待分配;处分改正了,党籍恢复了,可分配不出去,没单位要他。
“为什么?”
“他得了癌症,医院都不给治了,谁调这么个干部来专等着开追悼会呢?”
我听到这消息,专程到昆明去了一趟。他住在一个电影院附近的小木楼上。只有一间屋子,中间拉个布帘,外边住他女儿,里边住他夫妻二人,东西又多又乱又脏。他身上穿一件旧咔叽干部服,胸前、袖口、领边仍焕发着“铁甲”般的光辉;人很虚胖,脸色焦黄,眼神却极活跃,但总是咳嗽。
我不知说什么好,对坐着呆了半天,还是他先开了话头。
“你近来写的小说我都看了,好咧!他妈的我不行了,我得找点别的事做做!”
我说:“你该先养身体!”
他说:“我要是天天总想着肚里的肿块,活得太不耐烦。想不想反正它都丢不了,由它去!”
我问他怎么得的?他说是十几年来在一个盐碱地区劳动,喝那儿水喝的。先是肾结石,后来变成了胃癌,再后来肺里也有了,淋巴也有了。大夫叫他开刀,他见同屋住的三个人,两个开过刀都死了,就不肯开。不开医院叫他出院。他说:“出院就出院,现在我找个土医生治。”
我问他:“见效吗?”
他说有效,不过要吃点苦。这医生的土治法是用一种药敷在他胳膊上,这胳膊敷上就发炎,溃烂,流浓血。胳膊一烂,肚里就轻快,疼痛也轻了,咳嗽也弱了。这胳膊一收口,肚里就又闹腾起来。于是就用药再敷另一条胳膊。
他说:“我查过古医书,这办法古已有之,属于视由科。”
我装作极有信心,劝他坚持治下去。他也表示极有信心,说决不向癌症投降。但送我出来时,他哭了,我也哭了。我们都说“再见”,可谁也知道难得再见了。
果然,今年春天开中篇小说评奖会,云南来了位作家。我问他:“你知道朱彤心的情况吗?他怎样了?”
“他死了!前两三个月死的。我也才听说。”
我说:“他那病能活这么多年,够例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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