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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下令冲锋的时候,内城的城门突然开了。
他看见,部曲和山越的兵阵当中,像有电流过一样,突然泛起了悸动。有人欢呼,有人敬神,甚至有人伏拜,所有人眼里突然都冒出精光,像看到黎明、破晓和希望。他们纷纷向两侧散开,让出中间一条道来。
太史慈真没想到会看见这东西。
那是一驾由四匹棕红高马牵引的彩绘安车。所谓“安车”,与“轺车”相对,轺车要站着,安车则可以坐下。春秋时期,安车只有致仕高官和名望长者才能乘坐,到了汉代,驷马安车,成为诸侯王的最高级别座驾。
纷争战乱之世,又在偏远南方,几乎所有人都没见过这样奢侈的东西。它绝不只是一辆木车——在车轮、车轴、车舆、车盖上,全都安有光彩烨然的金铜宝饰。比如那高高杵立的青色华盖四周,一圈十余只盖弓帽,全是青铜鎏金错银工艺,在每枚不到三寸的盖弓帽面上,竟还用金丝银片,镶嵌出了小狼追鹿的狩猎画面。比如那链接车马之间的木衡,每一根的顶部都装有衡饰,也用金丝朱彩,绘满了游龙、金凤、四象神兽、苍松云海图。
没有人见过神,可在大汉人眼中,这就是神的模样。
人就是这样肤浅的动物,看见这样的车驾,仿佛这儿不再是一座山寨、一处法外之地,反而真成了那大汉龙脉正统所在。
于是有越来越多的人的声音,汇成洪流:“大刘!大刘!大刘!”
那端坐于车上的人,当然是龚瑛。
其他人都没动,只有太史慈和龚瑛两人来到中间,太史慈进城以来就是步行,而龚瑛则从安车上站起,视线越过四匹骏马,俯视对方。
太史慈觉得这个景象特别扎眼、荒谬,他开始大笑,差点笑得岔气。
“你笑什么?”龚瑛说,“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太史慈笑得喘气,说:“也许是吧,可我从来没想过,当我想象已久的东西真的展现在面前,它竟显得如此可笑。”
龚瑛说:“你自己不可笑吗?一辈子辗转南北,无私,求名,当大英雄,到头来,所有山越都会记恨你,祖祖辈辈,年年岁岁,等你的一切名声都变成虚妄,他们的仇恨还在血脉里流着,还会一直延续。”
“那你呢?”太史慈问,“你把他们全都蒙在鼓里,造一个幻想,一个不存在的王国。汉室已经完了,全天下都在沸腾,只有你想独善其身……不,你只是陷入了这些金玉器带来的妄想,再也不肯走出去一步。你还记得以前说过的话吗?你说你不想变成山越?想要带战友们、北方流民们回家?自从见了金银,你连家在什么方向都忘记了。”
“我不想走了,只想让这上缭壁里的人,都能活得像一个人!我慢慢发现,不管是你,孙家,还是大汉,都把我们这些人当作畜生。而这地下的东西,远远超过我们当初的设想。这就是尊严,就是安宁,就能帮我们做到,只要你不来抢!”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太史慈冷冷说道,“你连我都赢不了,谈什么当人?你连这方屯堡都出不去,再多的帝王宝器,又有什么用?”
“太史慈!”龚瑛破口大骂,“你脑子里的东西全他妈是假的,是飘的,有没有人和你说过?”
太史慈眼睛里闪过一丝残酷,但他只是说:“你知道那刘贺的故事吗?”
他没给龚瑛一点时间,显然,对方也没有心思回答。他说:“刘贺是当过天子的,你也知道,但从那高处掉下来以后,他还活了十多年。十多年啊,几乎再也没人知道他的生活,没人见过他的脸,没任何人说起或者写到他。这叫什么活着?我被人丢到这地方,一天天对付些山贼、宵小,我算什么活着?他被弃置了十年,十年以后,忽然来到这龙荒蛮甸、风寒暑湿之地,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造一座大墓。那王器、侯器、帝器,就在我们脚下,他是为自己留的吗?冥冥之中,他不就是要让我们去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你已经魔怔了。”龚瑛目眦欲裂。
“我们都魔怔了。”太史慈转了转手中的剑。
再无更多话可说,龚瑛扬起长鞭,在四匹马屁股上同时抽出血花,车驾仿佛腾飞起来,直直撞向前方笔直站立的那一人一剑。
可就是和他擦肩而过。然后,他高高跃起,划出一道银丝。
上缭壁里发出最后一阵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像一个人死前的咳嗽,热烈,但缺少希望。整个上缭壁都坐在一座山丘上,而内城围着最高处,所以它就成了一只破孔的心脏,抽搐着,往四面八方溢出血红的雨水,为整座山丘披上一件外衣。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2-07
本章“错金银盖弓帽”以及此前的“玉舞人”,笔者没拍到实图,为避免版权问题,如果朋友手头有照片,欢迎提供。
第十章错金银盖弓帽(阴篇)
——公元前74年·元平元年——“你怎么决定帮朕了?”“我原本以为,天下间再无一人与我相关。但陛下告诉我,不管怎样,那黄泉底下至少还有一个。这么一想,我就不觉得怕了。”“就算出事,也不会牵连到你。”“这话他也曾经说过。别死了,行吗?”“那你再帮朕一个忙吧,看好他。”“他?”“是他,但你别听他说话,更别看他一脸老泪。”“你为什么要哭?”“老臣拳拳忠心,哪有背叛?老臣只是想救他……”刘贺睁开眼睛。视线从模糊到清晰,他还坐在席上,手里抱着个银釦动物纹漆笥,手感凉凉的。席外案上,那煮肉的小铜鼎烧干了,炭也成了灰。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一场梦里深深浅浅,半真半假,听得他自己都迷糊。自从做了他跟龚遂说起的那个怪梦以后,很长时间,他几乎没阖过眼。他从漆盒里抓了一把煮熟的虫草、参片,放进嘴里嚼着,又干又苦,可灵台总算是清醒了一些。从温室殿一扇洞开的窗看出去,窗外果然是浓浓夜色。他想,在未央宫的某个地方,还有人和他一样,簟纹如水,灯火如昼,眼看着外面的漆黑里,满是刀光剑影。他心想:是他啊。就像两个人在幽深的宇宙中,凌空奕棋,你来我往、棋布错峙之间,对方忽然离席换了另一个人。于是,棋路陡然一变,原本的套路失灵,谋篇布局顿时推翻重来。原本的对手虽然工于城府,但是弱点也挺明显的,就是他看不懂刘贺的棋路。就好像两人本来学的就不是一种棋,硬拉到一块来下,结果一方是肆意妄为、天马行空,另一方却自缚手脚。刘贺明白,这除了因为想法习惯不一样,还因为对方那人在这盘根错节的长安城里已经有了太多关系、太多顾虑,反倒是投鼠忌器。可换人以后,那手法明显就变了。新的对手不仅知道他的思路和做法,而且知道该怎么阻止。面对像他这样不断绕开规则、破坏规则的棋手,对方做的,并不是在既有规则上纠缠,而是另辟蹊径,用各种各样旁敲侧击的方式来加以制止。简单来说,绕过了一条律令,就有另外七八条看…
——公元前74年·元平元年——
“你怎么决定帮朕了?”
“我原本以为,天下间再无一人与我相关。但陛下告诉我,不管怎样,那黄泉底下至少还有一个。这么一想,我就不觉得怕了。”
“就算出事,也不会牵连到你。”
“这话他也曾经说过。别死了,行吗?”
“那你再帮朕一个忙吧,看好他。”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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