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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公常说,伤痕是男子汉的功勋章。”胡腾给窦辅掖了掖熊皮,“但你该问问自己,为什么拼死护着这孩子。”
山风卷走未尽的话语。石异闷哼一声,那枚毒箭的箭头被抛出窗外,黑色的血在暴雨中被冲刷干净。
追兵的呼喝声迫近时,山下突然传来夔皮鼓声。数百山民举着火把蜿蜒而上,傩公脸上的方相氏黄金四目面具在雨中森然可怖。胡腾迅速将窦辅裹进熊皮,混入跳傩队伍。
“莫要乱动。”老傩婆将彩羽冠戴在胡腾头上,用辰砂在他额头画出蚩尤纹,“戌时三刻,神鸟西巡。”这是桂阳郡傩戏的暗语,意指利用《楚辞·九歌》中的东皇太一祭舞脱身。
石异突然按住胡腾肩膀。队伍中有三个傩兵面具眼部的云母片泛着蓝光——真正的山民面具用的是透光的竹膜。当祭舞进行到“湘君”章节时,假傩兵果然露出破绽:他们持戈的手法分明是北军五营的“鹞子翻身”。
胡腾趁机撞翻火盆,燃烧的艾草让马匹惊厥。混乱中,他夺过傩公的青铜钺,用剑柄机关射出毒针。三个追兵捂着溃烂的眼眶倒下时,石异已扮作云中君模样,带着窦辅隐入《山鬼》舞阵。
子时的瘴气如黄纱笼罩山林。胡腾嚼着避瘴的槟榔,仍觉肺叶灼痛——这正是“岚瘴”,岭南特有的湿热毒雾。石异突然将窦辅按倒在地:树干上爬满五彩斑斓的断肠蛊,这种毒虫遇热即爆,体液可蚀铁甲。
他们改用匍匐姿势前进,熊皮大氅在腐叶上拖出血痕。当看到溪边七叶一枝花时,胡腾刚要去采,却被石异拽回——花丛中盘踞着钩蛇。剑光闪过,蛇头钉在榕树上,毒液竟将树皮蚀出丈许深坑。
胡腾的草履陷入青苔斑驳的栈道时,崖壁间突然传来铜鼓回响。鼓声低沉而悠长,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震得栈道上的冰碴簌簌而落。这是越人部落的迎客信号,却让胡腾的脊背绷紧——张敞在零陵暗植的势力,正是以铜鼓声长短为讯。三短一长,意为“有追兵,速避”。
背上的窦辅忽然伸手抓向雾中摇曳的赤色藤花,花蕊间竟垂着一枚青铜铃铛。胡腾的指尖刚触到铃铛,栈道旁的岩壁突然裂开一道缝隙,樵夫打扮的汉子从石缝中闪出,手中柴刀劈断伪装成藤蔓的机关索。
“胡先生,走龙脊!”樵夫低喝一声,栈道应声翻转,露出底下暗河入口。胡腾瞥见洞壁上未干的赭石颜料,画着的正是窦氏宗祠的鸱吻纹——这是三日前在桂阳郡界见过的密符。他毫不犹豫地跃入暗河,冰水瞬间浸透衣袍,窦辅的哭声被水声淹没。
暗河尽头,是一座天然溶洞,洞顶垂下的钟乳石如巨兽獠牙。胡腾举着火把,火光映照出洞壁上的星图——萤石粉末绘制的星子闪烁着幽蓝的光芒。窦辅的指尖抚过星图,萤石粉末突然簌簌而落,露出底下的《洛书》方位。
胡腾拨动机关,岩顶垂下百张虎皮拼接的幕帐。窦辅蹒跚着扑向帐角的青铜獬豸灯,灯座转动间,暗室地面缓缓升起沙盘:湘漓二水在陶土上蜿蜒,三百处窦氏暗桩的红旗正插到零陵地界。沙盘下的青铜齿轮组与潇水真实流速联动,每一处暗桩的位置都随着水势变化而微调。
在璇玑洞中,胡腾开始了与窦辅的隐逸岁月。每日晨起,他教窦辅辨识药草,实则借采药踏勘山道。午时,胡腾带着窦辅在潇水捕鱼,鱼腹中藏有灌铅简牍,记录着洛阳的最新情报。暮间,他训练窦辅拼合《石经》残片,每复原十字即讲授一段经义,竹简背面却是窦武批注的兵法。
然而,隐逸岁月并非全然平静。建宁四年谷雨,胡腾劈开新笋准备早膳时,竹节中滚出的不是嫩芽,而是沾着尸油的箭簇。这是零陵郡失传的“竹心箭”制法,意味着暗桩已遭渗透。他猛然掀翻石案,露出底下用辰砂绘制的零陵郡兵防图——三处新标红圈正指向九嶷山南麓。
“阿辅,该去见见潇湘神灵了。”胡腾将窦辅藏进祭祀舜帝的青铜鼎,鼎内壁的云雷纹突然脱落,露出夹层中的百炼软甲。当追兵的火把照亮洞口时,整座璇玑洞突然开始旋转——这是借潇水暗流推动的“天地枢机”,每个时辰自动变换出口方位。
追兵的脚步声在洞中回荡,胡腾的剑刃已卷,却依旧紧握不放。他按下机关,洞顶垂下的钟乳石突然断裂,砸向追兵。窦辅的哭声被洞中的回声放大,仿佛千万个孩童在同时哭泣。胡腾借机抱起窦辅,跃入暗河支流,水流将他们冲向下游的出口。
潇湘归处
零陵郡界碑建宁五年春
胡腾将最后一把艾草塞进墙缝时,船娘阿芸——他如今的妻子——正用竹篾编着斗笠。窦辅——如今唤作胡辅——蹲在溪边数着新孵的蝌蚪,五岁孩童的指尖搅碎了水中倒映的“窦”字残碑。三年前那场璇玑洞血战,让追兵认定窦氏遗孤已葬身暗河,却也断了他们与桂阳旧部的联系。
“该教他认字了。”阿芸突然开口。胡腾望向对岸九嶷山,云雾中依稀可见当年绘制星图的洞窟,终于点头。
熹平元年潇水畔
十五岁的胡辅立在船头,手中撑篙的姿势与阿芸如出一辙。春汛卷来上游的桃花瓣,却冲不散他眉间郁色——三日前在零陵市集,他亲耳听闻曹节病逝洛阳的消息。船尾煮鱼的胡腾突然咳嗽起来,帕子上晕开的黑血惊飞了觅食的白鹭。
“阿父,该用药了。”胡辅捧来药罐,却被阿芸截住。妇人掀开舱板暗格,露出半枚鎏金虎符:“是时候让他知道身世了。”胡腾望着虎符上“窦”字缺笔,想起十八年前窦武饮剑前那句“存续血脉”,终是颤着手剖开药罐夹层,取出谋诛宦竖的奏章。
中平元年窦氏宗祠
褪色的“胡”字灯笼被阿芸亲手摘下时,洛阳正传来大赦党人的诏令。新任桂阳太守窦辅立在祠堂前,手中捧着胡腾临终交付的错金书刀。刀柄暗格弹出的磁针,正指向北方。
“该让阿父看看了。”窦辅将新刻的“窦”字牌位供上香案,背后忽然传来熟悉的铜鼓节奏。阿芸笑道:“你父在时,最爱听鹧鸪三短一长的调子。”
潇湘夜雨中,当年璇玑洞的星图正在桂阳郡衙重绘。三百暗桩的红旗插回故地时,零陵郡界的赤藤花突然一夜盛放,花蕊间青铜铃铛随风轻响,恍如胡腾教子时的诵书声。
尾声
当中平五年的春雨浸透窦氏田券时,阿芸在零陵老宅含笑而逝。她枕下压着的半幅湘江航道图背面,朱砂勾勒的星阵深处,藏着极小的一行字:“建宁四年谷雨,璇玑洞中,君以身为盾,妾以命为舟”。江风翻卷图纸,恰似当年那艘逆流而上的渔船,载着未亡人渡过二十年血色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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