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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走到城门口,沈忘和程彻才明白了李四宝再次归队的原因。只见城墙重金悬赏的告示上李四宝的画像清晰可见,虽和本人还有一定的差距,但画像之人扬着下巴狐假虎威的神态,和李四宝倒是一模一样。
沈忘和程彻苦笑着对视了一眼,都知道李四宝这是彻底惹恼了常州的大户,便都从马背上下来,一前一后将李四宝夹在中间,混入到出城的商队中,这才算是把李四宝全须全尾地带出了常州府。
常州府外是绵延数公里的稻田和荒地,罕有人烟,三人从日薄西山走到暮色四合,也没有找到可以落脚的地方。李四宝大难不死,兴致正高,骑在程彻的马背上大讲特讲自己行走山川的轶事。程彻是习武之人,精力旺盛,也不觉得有什么。倒是沈忘已经困得眼皮打架,在小青驴的背上摇来晃去,好几次差点儿翻倒过去。
待到路边出现了一座废弃的道观之时,不仅是沈忘直呼万幸,连程彻也长出了一口气。他说好了要保沈解元顺利进京,自当一诺千金,绝无转圜。恶奴他不惧,山匪他不怕,可若是沈解元因为太困自己摔下了驴背,跌出个三长两短,他可找谁说理去?
是以,三个人急匆匆下驴拴马卸褡裢,准备在这摇摇欲坠的道观中将就一晚。
当是时,无星无月,夜色浓得化不开,只余黑暗中的道观影影绰绰。初秋的夜晚已经有了些许寒凉,平地陡起一阵疾风,直把三个人的鸡皮疙瘩都吹了出来,汗毛根根竖立。
“我怎么看这道观阴惨惨的,不像是什么祥顺之地啊!”李四宝缩在程彻身后,上下打量着道观已经斑驳脱落的墙体。
沈忘虽然也是困极,但还是强撑着打趣道:“心疑生暗鬼,月乱见虚花。李老丈若是怕了,我与清晏可陪你继续前行,寺、庙、祠、观、庵,你觉得哪个祥顺,咱们就住哪个。”
“无忧小友,这你可就是瞧不起人了!你是不是以为老朽怕了,哼,想当年,小老儿我……”
话音未落,一阵断续阴恻的鬼哭之声从观中飘然而出,其声缥缈难寻,其势千回百转,其情哀恸难言,宛若一道绛紫色的绸带紧紧勒住了三人的咽喉。李四宝吓得大叫一声,掉头就跑,跑到拴着青驴和白马的树旁,一边探头探脑地向着沈忘和程彻张望,一边拼命挥手招呼二人迅速撤离。
读书人敬鬼神而远之,自龙见案后,沈忘更是不再相信什么百鬼夜哭之说,他转头看向程彻:“去看看?”
程彻点头应道:“走!”
当下,二人也不管李四宝在身后如何龇牙咧嘴地手势动作,吱呀一声,推开了道观虚掩的大门。
这道观虽是废弃,但里面的格局却是不小。道观坐北朝南,三进院落,山门东向,一座巨大枯槁的银杏树后,便是通体漆黑的山门灵官殿,门上挂一同样漆黑的歪斜牌匾,上书“雷火总司”,门内正中隐约可见护法灵官像,而那若有似无的哭声,正是从灵官像处传出。
“殿中祭拜的是雷声普化天尊,若真是天尊显灵,该是雷声滚滚,又怎能是哭声哀哀。”沈忘轻笑着摇了摇头,讥讽道:“堂堂雷部正神,不为芸芸信众解冤平怒,反而躲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大放悲声,也难怪这道观废弃至此。”
程彻恍然道:“既是如此,那我便不拜它了。”
沈忘有些惊异:“清晏,你还信佛道吗?”
“嗐,遇塔就扫,见佛便拜,多拜拜总是不会错的。”程彻挠了挠头,憨憨地笑了。他既已知道了道观中并无鬼神,心下就难免松懈了些,笑声也未作收敛,他这方笑声刚起,那方的哭声便陡然停了。
程彻浓眉一挑,身姿便如离弦之箭射入殿中。他隐在香案的阴影中,缓缓向之前发出声音的方位靠近,脚尖微点,动作狡黠宛如一只匍匐而行的豹。他轻掀起香案上铺着的案布,向案桌下瞧了一眼。桌下空空如也,但程彻还是能听到若有似无地喘息声,他便抬头向案桌上方望去。
此时,程彻已经移步到了供案的后方,脑袋上方便是那尊已然破败不堪护法灵官像。那雷声普化天尊面上的彩漆剥落得七七八八,背面更是破了一个大洞,露出内里……内里一双灼灼闪光的眼睛!那眼睛的瞳仁又大又圆,挤得眼白都不剩多少,在一片黑暗中滴溜乱转,灵动非常。
程彻的心剧烈跳动了一下,下一秒,他悍然出手,双脚一蹬,借着供桌飞身而起,直取天尊肚中潜藏之人!
一阵砰嗙乱响之后,程彻拎着一人走出了殿门。那人身形瘦小,被程彻像拎猫一般提着后领,四脚乱蹬,尖声叫喊,听上去倒像是个孩子。
沈忘连忙疾步上前,仔细端详被程彻丢在地上的“猫儿”。
那是一个穿着青色大褂的小道童,想是因为年纪尚小,并未冠巾,只是头顶挽了个髻,脚上的麻鞋被踢飞了一只,另外一只虚挂在脚上,摇摇欲坠。刚刚程彻的莽撞行为吓着了小道童,此时正哭得撕心裂肺。
不知为什么,他的这副扮相让沈忘想到了别后未见的柳七,声音也不由得柔和了许多:“小仙长,你莫哭了,我且问你几句。”
见那孩子还哭闹不休,程彻板起面孔,教训道:“大人问你话呢!”
“要你管!”小道士闻言猛地抬起脸,露出一张圆鼓鼓的小脸儿,看样子顶多十岁上下:“我在这儿呆得好好的,是招你惹你了,为何对我动粗!长这么大个子,欺负我一个小孩子,你羞也不羞!”
这一喊倒是把程彻唬住了,八尺大汉愣在原地,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孩子的问题,只得把无助的目光投向沈忘。沈忘微笑着蹲下身,轻声道:“小仙长莫要着恼,我们二人路过此地,想要借住一晚,正听到你哭得哀切,这才想要问问原因。黑灯瞎火,清晏下手重了些,你莫要介怀。”
小道士抽噎着打量沈忘,半晌面上松了松,嘟囔道:“你这人倒还懂些道理,长得也好看。”
沈忘见小道士态度有所缓和,便柔声问道:“小仙长,我看这道观已然废弃,荒无人烟,你何故在此哭泣?你家师父呢?”
小道士抬起手用袖口蹭了把脸,刚擦干净的泪痕又立刻被新涌出的泪水填满,他再次止不住哭了起来:“师父……师父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被人害死了!”
沈忘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从小道士支支吾吾的话语里,他准确地分辨出了“害死”二字,那骑龙山的雾气似乎又一次笼罩了他的全身。
“小孩儿,你仔细说说,你师父怎么死得,被何人所害?我这位无忧兄弟可是远近闻名的推官,天底下没有他断不了的案子!”程彻见沈忘没有答话,立刻大包大揽起来。
“当真!?”小道士的眼睛亮了。
“我不跟出家人打诳语!”程彻信誓旦旦地保证着。
小道士正欲细说,眼神却突然飘忽了起来,他愣愣地凝望着道观门口的方向,声音沙哑地喃喃道:“师父?”
沈忘和程彻连忙回头,只见道观门口果然行来一人,阴冷夜风吹起他宽大的袍衫,几缕白发随风散乱,那人身形瘦长,步履蹒跚,形如鬼魅,此时正缓步向众人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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