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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见了,一股怒气涌上头,厉声问道:“丧着个脸给谁看?”李婠冷道:“怪只怪我命不好,爹妈给我生了张不爱笑的脸。”
老太太见她这模样就知她还在怨人,心里认定这孙女与她是离了心,闭眼说道:“我晓得你在怨恨我,这也是为了整个李家。没有了李家,谁能给你撑腰?你当你婆婆能让你顶嘴是看着谁面上?寻常家没个权势的媳妇早早叫人打死了。背后有人,人家好歹能敬着你几分。”
李婠面上冷凝,睁着眼睛由着眼泪顺着脸落下,口内冷道:“那多谢了。多谢养我十多年将我卖了,又多谢你们撑腰,没让人将我打死。”老太太睁开眼,吸了口气道:“你年纪小,没甚见识。日后就晓得厉害了。”李婠道:“叫我再说些老生常谈的话也没甚么意思。若没其他要事,我便回去了。”接着顿了顿,低声叫了声:“祖母。”
老太太道:”慢着。“又缓了缓气,说道:“近来家里头为了添你大伯那个窟窿,日子也不好过,卖了铺子,有些人手空出来。家里头听说你开了个坊子,这也算是李家的产业了,看能不能插些人手进去,一来这毕竟是自家的生意,用自己的人手也妥帖些,二来也有李家撑腰,生意好做些。三来也是为你好,少操劳些,养养身子,在后院添个子女立住脚。你虽是个聪明的,但女人要安身立命,一是看夫家,再看自个儿肚皮,三是看自个儿的儿子,这些才是可以傍身的。”
李婠心说:面上说是为我好,实则是要趴在我身上吸血,还说什么生儿子安身立命,没得好笑。遂问道:“这是大伯的主意?”老太太冷道:“别管是哪个的主意,只说你应不应罢。”李婠起身说:“若是谈生意,我便是织坊的大东家。叫主事人来和我商议罢!不奉陪了!”说罢,行礼出去了。
老太太见了,将桌上佛珠砸出去,气得直喘气,骂道:“孽障、孽障。”夏嬷嬷在外头先是见李婠冷着脸走了,正要上前问,又听见屋里动静,进屋一看,满地的佛珠,她急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又是怎么了?”
老太太道:“她翅膀硬了,不晓天高地厚。日后她有个什么信儿,是好是坏也不必递到我跟前,更不许人去看她。”夏嬷嬷道:“这是什么话,她是您亲孙女不是?这亲人之间哪有隔夜仇?”老太太摇摇头:“也是个养不熟的。”任凭劝说也不改口。
却说这边,李婠才穿过园子,就见梅儿慌慌张张跑来,喊道:”二奶奶,大奶奶肚痛发作,怕是不好了,正叫各房人过去。“李婠说道:”我记着还有些日子。“梅儿凑过去,悄声说道:“下头人都在说,是永哥儿把人推倒的。”李婠点点头,命跟在后头的几个小丫头先回屋,自己带了梅儿往段馨院里去。
到了院里,李婠见众人在外屋里等着信儿。榻上坐着严母,左右两侧圈椅分别坐着贺、秋两位夫人,陈惠、陈茯与贺家两姊妹站在贺夫人身后,屋外一个婆子抱着嚎啕大哭的永哥儿,家里头男人一个没来。隔了屏风,段馨躺在床上,满头大汗,口中痛呼,两个稳婆直呼:“快烧热水。”又喊:“快端些红糖水来。”丫鬟婆子进进出出,手里忙个不停。这会儿正乱着,李婠走进屋中,一一行礼问安,后垂首立在贺夫人后头。
严母问:“现在如何了?”一个稳婆拜倒,严母道:“现在还跪什么,我那曾孙到底如何了?”那稳婆道:“开了八指,全开怕要些时日。胎儿太大了,大奶奶体弱,一直没力气生。”严母恨道:“好吃好喝供着,生个孩子到没力气了,那胎儿怎么样?”那稳婆犹豫着说道:“胎儿头大,大奶奶骨盆又小,怕是难两全。”
秋夫人听了惊道:“难两全是说母子只能活一个?”那稳婆点点头。严母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流泪道:“我家是个人丁单薄的,家里头姬妾丫鬟不知添了多少,没一个开花结果的。如今好不容易有一个了,又说不行了。”她闭了闭眼睛,说道:“也是馨丫头没福气。”
那稳婆小心抬头问:“那是?”严母叹了口气,说道:“孩子生下后就抱到我那儿去罢,我亲自照看。”秋夫人强笑道:“老祖宗,这孩子我照看——”话还未说话,严母冷哼一声:“瞧瞧你们那房,大的小的,哪个有心肠?你生养的两个,远哥儿自己媳妇难产,自个儿还在外头找粉头取乐,芸姐儿待嫁,又嫌血腥味大,怕冲撞了,也没见露过面。”这话说得秋夫人垂下头。
李婠这天先听了段劳什子安身立命的话,又见这家人如此混沌不堪,是非不明,心中愤懑,她见那稳婆要走,冷不丁地出声:“慢着。”
那婆子忙站住。贺夫人见状,冷声道:“这有你说话的地方?”李婠没理人,强压住心中怒气,缓声劝道:“老祖宗,嫂嫂这般人物,全府上下没一个说不好的,后头又有几十年光景要过,怎么忍心轻飘飘地让她折在这儿,那胎儿还在腹中,魂魄不全,孰轻孰重?日后嫂嫂定还会有子的,也不急这一时。”
严母瞧了她一眼,说道:“你是个有反骨的,世情这般,你偏偏要反过来说,但任凭你说出个花来,这府上的香火也不能断在我手上。”
李婠冷道:“香火?老祖宗姓严,大太太姓秋,太太姓贺,这延续的是哪门子的香火?是严家、秋家、贺家的?说劳什子延续香火的糊涂话来!不过是草菅人命罢了!”严母被气得双眼发花,怒道:“既然不认自个儿是陈家人,就滚出去罢!”
李婠冷道:“求之不得!但今日若有哪个要害她性命,明日我便去击鼓鸣冤,衙门却是不管的,我只闹个天翻地覆罢,让人瞧瞧这方寸大的地方,有多少阴私鬼计!”严母喝道:“你敢!”李婠道:“那就瞧着我敢不敢罢!”
厅上人个个屏气凝神,无人说话。这时,秋夫人站起来帮严母顺了顺气,道:“老祖宗,她年纪小不知事,尽会说些糊涂话,您可别气坏了身子。”这说着,又见一个丫头转过屏风来说:“大奶奶请二奶奶进屋说话。”秋夫人忙拉着李婠将人送到屏风后,说道:“馨姐儿怕是有话与你说,快去罢。”
屋内满是血腥味,段馨大着肚子躺在床上,面色雪白,奄奄一息,她瞧见李婠,流着泪,痛得说不出话来。李婠上前帮她擦擦汗,说道:“你别怕,我定会救你。”
段馨摇摇头,断断续续地道:“婠姐儿,刚你的话我都听见了,多谢你为我着想。只我是个没福气,能为家里头添个香火,也当时给自己积德了。”
李婠听了这话,只觉晴天一响雷打在头顶,她僵着脸说道:“这香火,日后再添也是行的。”段馨道:“怀着这一个也是千难万难了,只怪我命不好罢。”李婠道:“别多想,哪有什么命不命。”段馨摇摇头,哭道:“只怪我命不好罢。”
第63章
却说段馨那番话,早有多嘴的丫头传到了屏风外头。贺夫人见李婠出来,讥笑道:”瞧,救世军吃败仗回来了。说一大堆,衬得我们多冷血恶毒,显得自己多能耐、仁慈似的,只可惜人家不领情。”
上头的老太太心里也痛快,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来,底下丫鬟婆子或是讽刺地看着,或者三三两两作堆,指着李婠小声嘲讽。李婠一一看过去,众人避开她目光,呐呐不敢言语了。
秋夫人见了,喝道:“臊皮臊脸地东西,还敢指着主子说笑了!还不快去烧水帮忙,由不得你们在这儿游手好闲的!”听了这话,众人如鸟兽一散,走开了。
屋内安静下来,只余屋外永哥儿隐隐约约地哭声。秋夫人一面拉着李婠出屋,一面说道:“我正有事托付你。一来馨姐儿正躺着,我走不开身,二来,要是有个万一,永哥儿年纪小,魂弱,又禁不住,我家的芸姐儿也是个冷心肠的,其他的姑娘小姐又不知事,算来算去也只有请你帮我照看下永哥儿了。”
李婠知晓秋夫人在帮她解围,顺从地点点头,走时福了福身:“多谢太太。”秋夫人道:“去罢。”说着又看天色全黑了,李婠只带了个梅儿一个丫头,没拿灯具,招来两个婆子:“去找两盏灯来,你们送人回去。”见人走后进屋去。
刚出仪门,只见夏菱提着灯候在门口。夏菱快步上前,先将李婠周身打量一番,念了句佛,说道:“好在人还全乎。”李婠笑道:“这又是什么话。”夏菱只说:“你的‘英勇’全府都传遍了,我几个听着心惊胆战,多的也不求,只求你人全乎便好了。”说着,又与后跟着的两个婆子说:“天黑了,这一来一回院门也落锁了,两位妈妈提着一盏灯回去歇着罢。”两个婆子对视一眼,一人将手中灯具递给菊儿,预备退下。
不想永哥儿大哭起来:“不许走,走了谁给我当马骑。”夏菱道:“抱着你的奶妈子不是人?”永哥儿道:“不够、不够,老爷说了,骑马和骑人一样,要骑好多个才是男人。”夏菱听了涨得双颊通红,她啐了一口:“呸,遭瘟的下作东西,什么话都拿来教人!”
李婠对立在原地的两个婆子说道:“先回去罢。”两人闻言走了。永哥儿见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直流:“我的马、我的马。”李婠只当听不见,由人嚎天喊地也不理。
偏生这永哥儿虽纤弱,确是性子执拗,加之平日秋夫人要星星不摘月亮的,纵得人越发偏执,要万事都顺着他心意才好。于是一路哭嚎,嗓子哑了也不见他停。半路上,只听那奶娘急呼:“不好了,永哥儿哭厥过去了。”
李婠转头一瞧,永哥儿软软地趴在奶娘身上,翻着白眼,不停抽搐。这下,几人都慌了神,夏菱忙道:“快掐人中试试!”慌慌张张一通忙活,才见着人悠悠醒了。永哥儿一醒,张嘴就要哭,李婠叹了口气,问道:“你道如何?”永哥儿抽噎着说:“要那两个婆子回来。”李婠道:“换一个。”
永哥儿眼睛一转,指着李婠说道:“那我要你抱我。”夏菱道:“我来抱罢。”说着伸手去接,永哥儿一面推拒,一面嚎哭道:“我不、你好丑,要最漂亮的抱我。”李婠无法,将人接过。永哥儿趴在李婠肩上,慢慢止住了抽噎,过了会儿他说道:“你这个人好奇怪阿。”他见李婠没理他,说道:“你不和我说话,我就要哭了。”
李婠叹了口气,心说:倒是接了个烫手山芋,问他:“怎么奇怪了?”等了一会儿,李婠没听见声,转头一瞧,却见人闭着眼睡过去了。一时,啼笑皆非。
这日舟车劳顿,待回了院中,李婠已是力尽筋疲,她见有人来接,顺势撒开手,吩咐说道:“让他睡在偏房,再派两个婆子值夜。”又命人打了水来,匆匆梳洗后睡下。
一合上眼,李婠便沉沉睡去,此间无梦,正酣睡时,又似远似近地听见阵阵哭声,半睁开眼,只见屏风外有一烛火亮着的,这时哭声越发近了,李婠起身问:“哪个在哭?”夏菱掀帘子进屋,后头是抱着永哥儿的奶娘。那奶娘说道:“哥儿半夜醒了,哭着要娘,左右也哄不好。”
李婠又问:“馨姐儿那边有没有信儿?”夏菱回道:“院里亮着灯火,不晓得是什么情形。”李婠思忖道:“将人放桌边,再拿些点心来。”夏菱端了碟枣糕来。李婠打发了人出去,她披了件旧衣从屏风后头出来,坐到永哥儿对面,问:“你为什么要哭?”永哥儿不理,他今儿晚间没吃饭,正饥肠辘辘,眼直直地望着那叠枣糕,伸手去拿。李婠将碟子推远,永哥儿够不着,张嘴哭道:“我要吃的。”
李婠任由他掉眼泪,莫约过了半盏茶功夫,永哥儿抽抽嗒嗒地止住哭声,捂着脸从指缝里偷看人,哽咽道:“我害怕才哭。”李婠又问:“你害怕什么?”永哥儿道:“我没见着我妈,我怕我妈不要我。”李婠将一块枣糕递给他:“你做得好,吃罢。”永哥儿一把抢过,塞在嘴里头吃下肚,又眼巴巴的瞧着那碟子。
李婠说:“明天你妈会派人来接你,不会不要你。如果你今日不哭,回屋睡觉,这碟子枣糕便全给你,你道如何。”永哥儿哭道:“但我害怕。”李婠问:“你怕什么?”永哥儿回道:“我怕我妈不要我。”李婠疑心他没领会,又说道:“她天亮便会来接你,不会不要你。”永哥儿问:“那可以吃糕糕了吗?”李婠道:“要回屋才给。”永哥儿道:“但我害怕。”
李婠心说:好生不讲理。她将碟子挪到桌前去。永哥儿一手一个拿着啃了,莫约吃了四五个,他将手在衣襟前随意擦擦,说道:“饱了,要睡了。”说罢,噔噔转身绕过屏风,闷头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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