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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不想告诉我。
我就圪蹴在场院里静静地等着。我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好事情绝对轮不到我。但我实在不知道他让我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民兵拿着一块白布,上边用毛笔写着三个大大的字:臭老九。
杨明成接过白布条递给我说,你用别针把这块布别到江维东的后背上。
他还给了我几个别针。
你这是干什么?我刚伸出去的手,突然像被马蜂蜇了一样,猛地缩了回来说,我绝对不干。
你不干是吧?看你那个倯样子吧。你可别忘了,你在公社革委会说过的话。你是要当坏分子老老实实接受改造,还是要当现行反革命送到公检法?不是被叛重刑,就是拉到西门外枪毙,你看着办吧。
他的话并不重,声音也不高,但我听起来就像如雷贯耳,炸得我头昏脑胀。我别无选择,只能说,好好好,不就是用别针别在衣服上吗?这比挖人家的祖坟轻松多了,我干我干。
我心里想,这实在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是右派分子,当然也是臭老九,这事谁也知道。不过是贴在背上,让大家看一看罢了。这对一个人也没有什么损害:又不打,又不闂,又不是去砍头。如果在我背上贴上坏分子三个大字,我也无所谓的,该干啥还干啥。因为你本来就是坏分子,大家都知道的。就算把你的名字做成胸牌别在胸前一样,实在没什么的。
这样一想,我心里也就安心了。拿过杨明成手里的别针,走到江维东跟前,用别针把白布的四个角,端端正正地别在他的后背上。虽然布的质量不好,有些枵薄,但用在这类的事情上还是没有问题的。他也非常配合。乖乖地把后背亮给我,让我把“臭老九”三个大字,别得端端正正地,白底黑字,非常显眼。
杨明成亲手把江维东交给红卫兵小将。他们把江维东押在最前边,排着队,沿着村里的土路,一路高喊着口号朝城里走去。
我们也都回到了家里,一场全新的批斗大会也就结束了。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全村人又重新恢复到正常状态,该干什么干什么。人们平静地上地收工吃饭睡觉,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因为这样的批斗大会,进行得实在太多了,实在太平常了,谁也认为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然而,批斗大会过后第二天,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就从城里传来:江维东跳楼自杀了!他跳的不是一般的楼,而是城中心的那座鼓楼。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上去的。他可能是站到楼的最高处跳下去的。脑浆迸裂,在鼓楼的西面,血搅着脑浆流了一地。因为那时候没有什么高楼大厦,鼓楼就是最高的楼。一般的二三层楼上跳下来是死不了的。
他是在早晨,被晨练的人们发现的。发现的时候早就死了:还穿着原来的衣服,后背上还别着我亲手给他别上的三个大字——臭老九。
因为他是一中的名师,城里的人都知道他。人们通知了公安局,公安局通知了学校,把他拉回去,找到了他的家人。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这种横死的人,是不能回到家乡埋葬的。只能在东凰山上挖了个临时的坟墓,就把他草草埋葬了。
我听到这事以后,非常地震惊,也非常地害怕。由于等我知道的时候,他们全家人都到城里去料理他的后事去了,我也不敢到城里去帮忙。
本来,在一般的时候,如果村里出了这种丧事,我往往第一时间都要去帮忙的。不论是谁家出了这样的事情。但现在我帮不上忙,也不敢去帮忙。因为我知道,他的死和我是脱不了干系的:因为他被批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也没有想到死。为什么在我们村里被批斗以后就去跳楼呢?完全可能跟他背上的那三个字有关系。因为据从城里回来的人说,他一路被押解着,穿城而过,从南街到北街,一直要到他所在的中学。一路上观看的人络绎不绝,人们指指点点议论着。还有那不知真相的年轻人日吷着,甚至还有不懂事的小孩子往他身上扔石子。一个规规矩矩的读书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怎么能承受这种侮辱?压力突破了精神承受能力,是只能选择死的!
我后悔啊!后悔不该听杨明成的安排,要顶住压力。虽然我不往他背上别“臭老九”三个大字,别人也会往上别的。但我别了,我就脱不了干系。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呀?
在江家人为他办理丧事的那几天,我茶饭不思,觉也睡不着。我对自己恨得牙痒:当时还真不以为是什么事,不过就是往衣服上贴了几个字了。但现在看来,那三个字简直是他的催命符。如果在小范围内,在家里,在单位里,还影响不大。但那是在成千上万人的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一个有尊严的人,怎么能受得了呢?
马吉平啊,你这个混蛋!我一遍遍地日吷着自己:你怎么净干这种蠢事呢?你能不能多少聪明一点,不要干蠢事,不要害无辜的人不行吗?他杨明成也就是吓唬你啊。并没有真的把你送到公检法,真的打成现行反革命判刑甚至是枪毙的呀。你为什么是这样一个软骨头呢?人家一家人能放过你吗?
等到江家办完丧事回到村里,我战战兢兢地来到江家,一看到江泽辉老人,我一句话没有说,就给老人家跪下了。我一遍遍地给他磕着头,恶毒地日吷着自己。
江伯伯,你杀了我吧,是我害了您的儿子。是我逼死了他,要不是我,他也不会走那一条路的。我不是人啊,我是魔鬼,我是畜牲啊。你怎么样收拾我,你怎么样惩罚我,一点都不过分。我不敢请求你原谅我,我只想请求你好好惩罚我,让我顶他的命都行。
唉,江伯伯叹了一口气把我扶起来说,你不要这样对待自己了,你也是没有办法的。我来惩罚你,谁来惩罚我呢?他的事也有我一个呀。
啊?我几乎是惊恐地叫了一声,怎么回事啊?到底是怎么了?
那三个字是你贴上去的,这不假。可你知道那三个字是谁写的吗?他用指头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那可是我写的。要说是害他,我也是杀死我儿子的刽子手啊。我心里能好受吗?
他悲惨地说着,摇了摇头,现在的社会形势,谁也没办法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而在以后,在霍家人回来取他们祖宗的死骨头的时候,又第二次听到。
我们两个都成了凶手,害了一个无辜的人。现在我还得反而安慰他:因为比起我来,他是父亲,他更痛苦,更痛心疾首,生不如死。我现在心里反而有了一丝安慰,这意味着杀人的罪名,有两个人分担,总比一个人强。而跟我一起分担这罪名的,竟然是他的父亲,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师!我的恐惧和内疚,好像也减轻了一些。
他不仅没有责怪我,还把办丧事时吃剩下的餭儿给了我几块,让我回去给我妈吃。我跟他说了一些宽心的话,从江家的大门上走出来。刚走到半路上,一个女人迎面而来,他是江维东的妹妹江莲花。
她看到我,眼睛里冒着愤怒的光,脸色通红,眼睛瞪得比牛铃还大。她看到我,还没说话,就朝我脸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双手叉腰,把我迎面挡住,破口日吷起来,嘴角喷出来的唾沫星子,不断地朝我脸上喷上来:
你这个贼娃子,三只手,心眼子化了脓了,烂到底了。天天做着丢人败兴的事:偷人家东西,好好的寺庙叫你拆了;砍伐村里的神树,挖霍家的祖坟,坏事干尽。我哥没有惹你没有撩你,跟你无仇无怨,你把那骇人的诅咒话,就敢往他背上贴!人家让你死,你怎么不去死?让你贴那害人的字,你就去贴?你这样的人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要脸不要脸?一个害人贼,活在这个世上就是来祸害人来了:害了神,害了人;害了死人害活人!你的命还没有猪的命值钱,还没有狗的命值钱:猪狗都死了,你怎么还不死?不要以为我们家人好欺负,正经的好人都不敢欺负。你这样一个贼娃子三只手,害人精,怎么有胆量,有脸面来欺负我哥?这下你高兴了吧?他死了,你该回去喝酒了,跟你那害人的组织领赏去吧。你给立功了,你们升官发财了——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升官发财了也不如狗:狗还不会随便咬人的,可你害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你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吗?
她的声音异常尖锐,引得几乎全村人都出来观看来了。
我定定地立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心怦怦地跳着,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我恨不得地上有个洞钻进去,离开这个令我可怕的世界。我的两只手不停地在抖动着,浑身一阵凉一阵热,就像打摆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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