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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子出行,乘朱轮青盖安车,但魏国以骑马为风尚,因此元澈自蹬了马镫上马,陆昭乘车紧随其后。两人自宫城南门而出,一路匆匆而行,至顾家所在朱雀桁的宅邸。朱雀桁位于秦淮河岸,秦淮河有诸多桁口,此为秦淮河最繁华之所在。
此时顾府门口已有一众人恭候,为首的是顾孟州的曾孙顾承业。他年纪并不大,较之陆昭也不过年长一岁。他面容干净,稚气尚存,和许多世家子弟一样,是个富贵润成,诗书熏就的温雅之人。
虽然上书时是请见陆昭一人,但他见到太子随行,也没有任何惊讶,而是将两人领进府中。太子也并非空手而来,他让周恢从吴宫库中取了好些名贵药材,作为探望的礼物,装在随行车架上。当周恢命人一一奉上,并按礼单宣读清点时。陆昭狠狠看了元澈一眼,对这种慷他人之慨的行径极为不齿。
顾孟州昨夜病情反复,咳嗽不停,因而入睡较晚,现在还是处于昏睡中。顾承业请太子与陆昭稍坐,并奉上茶水餐食,自己先行前往曾祖父的住所。
陆昭坐在了离元澈较远的地方,此时窗户开敞,可以望到庭院前的一棵枯树。幼时,母亲对她和陆衍管教甚严,宫内没有什么玩耍的机会,因此她常与陆衍借着来顾家宴会,就在这方院中游戏,或玩竹马,或荡秋千。后来大家都长大了,世家子弟们各自有了担当,或入朝,或治书,或打理庄园家业,但到底也是一起长大的情谊,曾经的沈彦之也是其中之一。
但如今沈家的做法,也太不顾陆家的死活。南归之计,虽是要给太子以南人若不能立于朝堂,便要放弃陆氏嫡支的压迫感,但大家是提前商量过的。即便是陆家做好了本支牺牲的最坏打算,但最终目的还是为南人换取更大的利益,而不是彻底和北方撕破脸。
但夺玉玺这件事,沈家在自己的帮助下,拿到南方世族的话语权之后,完全不跟陆家打招呼,就私下去抢了。这件事若成功了,不仅会让南方各家欲治陆家于死地,更会彻底得罪北方。如今淮南沦陷,建邺已失,江东无险可守。即便是太子死了,北方的世家也不会容忍玉玺掌握在南人手中,到时候铁蹄践踏吴乡,江南血流成河。
于大义上讲,这样的名器沈家不配执举,江东的未来沈家不配掌舵。于世家角度上讲,这种过河拆桥,完全枉顾别人利益的人,太不懂规矩,陆家不可能带着这样的人玩。
至于最终要如何处理沈家,陆昭觉得置于死地没必要,也不可能。元澈如果打算以玉玺之事将沈家迁罪其中,那也是班师长安之后的事情。即便沈家逃过此劫,也永远不可能再入中枢,参与到魏国朝政中了。
陆昭理了理思绪后,回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元澈。此君看上去倒无任何不请自来的压力,此时正在专心研究着桌案上的各种吃食。南方点心小巧精致,甜咸皆有,配茶,配羹都好。元澈捏了一枚澄黄的酥皮点心,一口塞在嘴里,嚼了嚼,眉头微皱,显然是对这种南方口味不太适应。
“这是什么做的?该不会是放坏了?”元澈望着那盘已经被自己取走一枚的点心,一脸嫌弃。
陆昭见旁边的周恢马上就要发作,只怕闹起来对顾家不利,因此连忙将其拦下,亲自尝了一小口。
“是蟹粉酥。”陆昭解释道,“是蟹黄、蟹肉做的陷。”然而当她看到元澈依旧不解的表情是,亦是颇为无奈,用平调子的语气下了更通俗易懂的定论,“东西没坏。”然后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陆昭的敷衍反倒让元澈兴致大涨,如同得了试菜侍女一般。一会儿问这个饼的馅料是什么做的,那碟糖酥用的核桃油还是芝麻油,茶汤浓淡,汤羹鲜咸。片刻功夫,陆昭已经帮他试了不下十样。
“殿下,臣女饱了,真的吃不动了。”陆昭似察觉到元澈的不怀好意,连忙告饶,之后又远远地坐了回去。
元澈一笑作罢,他原也不是要故意捉弄她。他问过周恢,把陆昭请过来的时候她在干什么,周恢说是只刚请了晨安,还未用饭。元澈便想着这次来顾府,只怕不会太早回去,见她远远坐着,也不肯过来吃东西,才想出刚刚那个法子。
怎知她吃东西的样子实在是可怜可爱,纤纤手掌轻轻托着点心,每次只咬小小的一口,又怕浪费粮食,只好乖乖地耐心吃完。她喝茶的样子也端庄娴雅,一举一放,茶杯碰到桌面几乎没有任何声音。他总想再看一遍,一遍就好,因此不知不觉给了她好几样吃食。
这时,顾承业已经回来,说曾祖父已经醒了,可以见人了。元澈与陆昭这才纷纷起身,随顾承业前往内室。
来到内室门口,顾承业正要开门,眼睛却不自觉地瞄向了元澈的衣角。元澈感觉到不自在,亦朝那个方向看去,只见衣角上挂着一个很小很小的酥皮。元澈又望向陆昭,鸦青色的衣裙上干干净净。明明刚才她吃的比自己还要多。
整理完衣物仪容,元澈与陆昭见到了顾孟州。老人才醒来,精神尚好,只是脸型消瘦了许多,皮肤干燥而苍白。
陆昭心里已经有了准备。那日,她与沈澄誉见面之前,曾外祖便告诉过她,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当时老人慢慢掀开袍袖,左手小臂的下方长了一个硕大的黑色的肉瘤。
“原本只是黄豆般大小,如今已成这般模样。”顾孟州说得时候有些寥落,“现在已是疼痛难忍,每日夜里,连带着头也愈发地疼了。”
陆昭看了看眼前的老人,据上次见面,顾孟州着实消瘦了不少,许是身体虚弱,交春时节,染上风寒,最后转成咳症,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的身上牵动着世家最为深广的脉络,头上顶着的是顾家百年的光环,而明年,这个老人亦将迎来他的九十之寿,但这个年纪,他身上还有沉重不堪的家族重任,他太需要休息了。
因此,当顾孟州转达自己想要将这一切交给陆昭的时候,陆昭并没有拒绝。不仅仅因为有着母亲这一层血缘之亲,顾家承载了她童年少有的欢乐时光,亦承载了几百年来南方世族的兴衰。如果自己有这个力量,保全顾家荣耀,保全南人荣耀,为什么要蝇营狗苟,贪图清名,让沈家执炬呢。唯名与器不可假人。哪怕风雪涛天,她自当仁不让。
“太子殿下。”老人徐徐开口,“老朽只怕有生之年无法看到南北一统了。顾家祖上也曾在关中为官,前朝国祚南移,江东子弟亦不能独善其身。南北看似隔了千山万水,实则一体啊。老朽如今既不能效力于国,但尚可分忧于君。”说罢,他向顾承业招了招手。
顾承业带着弟弟顾承恩走上前来,两人双手各奉一物。顾承业手中捧的是一方黑色的长匣,里面放着的应该是古琴。而顾承恩手中则是几卷书册。
顾孟州慢慢起身道:“殿下,郡主,老朽祖上曾师从蔡邕,习琴学书,也算颇有所得。如今传到老朽这一代,琴还尚可,翰墨之道,实在难以为继。老朽知道,郡主在此行造诣颇高,亦曾听郡主说,殿下乃是书道高手。老朽便以蔡邕书道奉于你二人,使先贤美迹,得传于南北后人,方不负蔡大家之所愿。至于这琴……”
陆昭连忙道:“曾外祖,此琴是您老心爱之物,况且承业素好雅音,又颇有天赋,曾祖父便把琴留给承业吧。”
顾孟州摇头道:“承业如今已入谢氏门下,以后自有高人指点,衣钵可承。此琴乃名焦尾,曾奏胡笳,亦谱汉音,赠与你二人,再合适不过,请勿要推辞。”
陆昭仍欲坚持,倒是旁边的元澈拉了拉她的衣袖道:“既然顾老重托馈赠,就收下吧。”
顾孟州此时忽感不适,只觉浑身剧痛无比,然而想到后事,依然强撑,提了一口气道:“殿下,老朽还有几句话想跟殿下单独说。”
陆昭听罢,虽然不舍,仍起身拜别,临出门时又望了望榻上的老人,最终红着眼睛退了出去。顾承业与顾承恩亦紧随其后,顺便将东西带出门外,交与周恢妥善保管。
此时屋内只有顾孟州与元澈二人。只见顾孟州勉强起身,跪于地上,行了一个君臣大礼。
“顾老。”元澈连忙相扶。
只听顾孟州道:“老朽与郡主给殿下添麻烦了。所有谋划,皆老朽一人为之,还请殿下不要怪罪郡主。”
元澈明白,顾孟州是想将所有罪责揽于自己身上,从而洗刷掉陆昭身上所有的过往。可是这一桩桩,一件件,元澈看在眼里,说没有陆昭主谋,他是不信的。
顾孟州继续道:“这世上女儿,哪个不愿温温婉婉,品茶作画,朝看彩云,暮望明月。但世家女子身上重担亦不比男儿少,皇家更是如此。殿下,老朽与你讲一个故事吧。昭儿三岁的时候便入学习字,女子手腕乏力,不能用阳劲握笔,因此入翰墨之道极其不易。她为精益求精,便日日悬腕在墙上练字,一练便是十多年,阴劲已入化境,方有如今的成就。可能殿下觉得她精于算计谋略,长于诡道,但若女子可与男子享有同样的权势与地位,又何苦不用阳谋大道呢。”
“殿下是有大智慧,成大事业的人,还望以后对其多加督导,多加宽容,顾家的未来与荣宠,老朽交付在了郡主身上,也就交付在了殿下身上。”
元澈听罢慨然,内心亦是复杂,良久之后方道:“老人家放心,孤晓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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