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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对荒诞的婚约的保证书,令天生“言必信,行必果”的热血男儿梦独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他明白,他完全可以按照《保证书》里的内容,守诺做到,大不了一辈子陪着苟怀蕉共同陷入无底的痛苦深渊中;可是良知却在提醒他,不能那么做,不能那么做,他不能在伤害自己的同时还伤害一个与他无关的女人,如果坚持那么做,受到严重伤害的更是苟怀蕉,一个没有争议的事实是,苟怀蕉面部黑黄粗糙,既显老又不经老,虽说岁月流逝,但是岁月的年轮却会无情地刻在她的脸上,他与她非亲非故,他没有理由耽搁她的年华——毕竟,她也是有年华的。
然而,如果他不履行《保证书》里的保证,不仅他的家人,还有苟怀蕉和她的全家人,还有媒婆媒汉,还有……,哦,还有瞿冒圣,都会合力围剿他,给他扣上背心弃义、喜新厌旧、嫌贫爱富等无数顶狗屎帽,让他身背骂名,更重要的是,不如此做,他便成了一个违背诺言的男人。这么想一想,他都有些受不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几乎可以形成一个群体的那么多人,竟然不谋而合地逼迫他说假话,还逼迫他做假事,而他们明明看得出他与苟怀蕉貌不合神亦离,却还要硬性将他们撮合在一起,而这里面,竟然有瞿冒圣,一个很有“威望”的、一个深受多少人“崇拜”的、多少人也想化身为他的人。
虽然梦独早已感觉到瞿冒圣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但是多年以后,他才真正了解到瞿冒圣那个矛盾集合体的组成内容,他想,兴许,那些内容还有瞿冒圣对事物和世界的认知是瞿冒圣扭曲地对待他和苟怀蕉的婚约的重要原因之组成要素。
梦独在多年以后见到瞿冒圣时,瞿冒圣坐在一张轮椅上,眼歪嘴斜,涎液从嘴角长长地滴落到身上,引来苍蝇的叮食并与其为伴;失智失能的瞿冒圣口不能语,但令人惊讶的是,失智失能的、口不能语的瞿冒圣竟然鬼使神差地认出了梦独,还咿哩哇啦地呻唤出五个字:“陈——世——美——,梦——独——”
瞿冒圣的这个形象让梦独很难将之与多年前的瞿冒圣联系起来。
遥想当年,整治梦独时的瞿冒圣是何等的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啊!
然而多年以前的梦独何尝知道,瞿冒圣威风凛凛和不可一世的后面有着多少苟且、卑琐、失意和虚弱!
息事宁人地处理完了梦独与苟怀蕉的婚约纠纷,瞿冒圣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不,是两件大好事:第一是他为苟怀蕉主持了正道,那梦独没有把她甩脱:第二是梦独保住了学籍——梦独是沾了苟怀蕉的光,也沾了他的光,否则,他定会想法把这个当代陈世美赶出这座学院。当然,这两件事都在服务于他的大事,那就是,他得与学员十五队队长竞争系主任之职。
他几年来的搭档于涛教导员的转业申请已经得到院系领导的批准,一年多来瞿冒圣独享尊荣却也十分忙碌而劳累,加之他脾气不好,尽管屋子里张贴着两幅字,一幅是“心宽体胖”,另一幅是“制怒”,但他除了体胖,既未心宽更未能制怒,所以看起来强壮的他其他内强中干,疾病缠身,只是从不跟上级领导说明罢了,名义上是鞠躬尽瘁,实际上是怕影响自己的仕途晋升。
好在,学员十四队的新任教导员来了,名叫武平安,安徽人,身姿与他的姓氏很相配,武高武大的,但脾气温和,笑容可掬,恰与瞿冒圣形成鲜明对比。虽二人职务平级,但瞿冒圣先到为主,学员十四队的事务安排还是瞿冒圣说了算。武平安倒也不跟瞿冒圣争权,甚至瞿冒圣请他把自己的放大照片跟吊在墙上的他平起平站,武平安回说没有合适的照片,客气地谢绝了。于是多面墙上依然只有瞿冒圣一人吊在上面,虎视眈眈地盯着学员们。
不管瞿冒圣如何继续巩固他大权独揽的局面,但他与武平安名义上还是有着明确分工的,瞿冒圣主管行政,武平安主管政工;还有,就是每到周末,两人轮流值班,休息的那个人便可以回到家中,与家人团聚。
瞿冒圣自甘自愿地“牺牲”了多少周末休息时间啊,他觉得院、系领导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也必会为他晋升系主任增添沉重砝码。而现在,他终于可以每两星期回家休一次周末了。
在家里等着瞿冒圣回来的,只有一个人,他的结夫妻子,有的学员曾见过但另有学员未曾见过,比瞿冒圣小五岁的谭美丽。
瞿冒圣和谭美丽自小便相识,但又并非通常意义上的青梅竹马,他们的婚姻虽然缘于家长之命媒妁之言,但媒妁之言不过是走个程式,主要还是家长之命促成,当然了,他们那个年代的农村,也鲜少自由恋爱的。按他们双方家长的说法,他们的婚姻是亲上加亲,因为瞿冒圣的母亲跟谭美丽的母亲是亲姐妹,瞿母为姐,谭母为妹,瞿母成了谭美丽的婆婆,谭母则成了瞿冒圣的老丈母娘。
瞿冒圣的父亲曾做过私塾先生,但瞿冒圣到了上学的年龄时,他的父亲却并不让他入学接受新式教育,而是在家里偷偷地教他“四书五经”,教他孔子孟子,还说作为孔孟的后人,不学孔孟学谁?怎么也不能忘了老祖宗吧?除了学孔孟,还讲些戏文给他听,如“四郎探母”,如“白蛇和许仙”,如“姐妹易嫁”,如“包公铡美”,等等,年纪尚幼时的瞿冒圣,脑子里便塞满了老古董,他的心上落满尘灰,他的骨血里充斥了孔孟的咸腥味儿并将伴他一生。父亲给他取名“瞿冒圣”也是寄托厚望的,“冒”字是辈份,“圣”呢,自然就是意指孔子孟子了。
但瞿父的希望还是落空了,他没有能把瞿冒圣培养成圣人,只是在瞿冒圣的头脑里塞入了只鳞片爪并非精髓的孔孟思想,就在瞿冒圣十四岁时,他却染疴,咳咳咳,咳个不停,撒手人寰了。虽然吃的是“大锅饭”,但瞿冒圣和母亲的日子还是一下子难过起来,幸好,瞿母的妹妹,也就是瞿冒圣的二姨,念及姐妹之情,常给母子俩以接济,不仅使得他们的日子过了下去,还使得瞿冒圣能进入学校念书。
瞿冒圣进入学校之后,受到的是与父亲对他的教育相左的新式教育,直来直去,貌似正统,有着革命的味道。缺乏想象力的他,居然也能生吞活剥地接受,并且让两种教育在他的脑子里共存。因此,他既能跟随别人叫喊出各种革命口号,又对稍有出格的不合世俗的事物深恶痛绝,特别是对男女私情,对自由恋爱之类的略带桃色的事儿,更是打心眼儿里厌恶,几乎成了与生俱来的态度。
那个时候,在乡下,尤其是经济落后的乡下,像瞿冒圣那样识文解字的人并多,他和母亲的日子看上去是有奔头的,但不曾想,在他的父亲去世两年多后,他的母亲患上了跟他的父亲一样的病症,追随他的父亲而去了。躺在病床上临死之际,他的母亲一手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握着妹妹的手,眼睛里的意思不言自明。妹妹答应她为她照顾瞿冒圣,还答应把她的大女儿谭美丽嫁给瞿冒圣为妻。瞿冒圣的母亲闻言后流下眼泪,闭了闭眼,放下了心,当再闭上眼后,就再没睁开来,两手一摊,归阴了。
从那一刻起,瞿冒圣的二姨成了他的丈母娘,丈母娘犹如他的亲娘,而他也把丈母娘视作亲娘。
瞿冒圣和谭美丽之间没有爱情,互相之间却也并不讨厌,他们甚至没有婚约的概念,只是坚定地认为,她将是他将来要娶的女子,他将是她将来要嫁的男人,特别是瞿冒圣,更是深知他的所有生活都是二姨一家给他的,他从不会去想别的女子,哪怕是偶尔的一闪念,也会觉得是天大的罪过。
虽处同一屋檐下,但这时期的他们又是守着成规的,从未有过肌肤之亲,需等谭美丽长大一些,才可定下圆房的喜日。
十九岁那年,瞿冒圣要去当兵了。临走前,二姨和二姨夫及聘来的帮助他们走走过场的媒人为他们定了圆房的日子,圆房归圆房,但那一夜,他们只是抱着,什么也没有做,圆房后的第二天,瞿冒圣就离开恩人亲人爱人,走了。
之后,瞿冒圣受到的教育就更加正统正加革命了,但行动上却决不乱来,亦步亦趋地守着各种规矩,看似挺是火热,其实他的思想几乎有些僵化了,但在僵化的深层,还是有着极小的蠢蠢欲动,这连他自己也在很长的时间里没有发觉。
在他身为青兵的五年里,也就是提干当军官以前,家里发生了大变故,简直是重蹈他原来家庭的覆辙,他的姨夫在他当兵第二年去世,他的姨在他当兵第五年去世。他姨夫也就是他的岳父走时,他没能回家;他姨快走时,他回家来了,其实就是奔丧。他拉着姨的手,姨拉着他的手,姨还拉着谭美丽的手,并且把谭美丽的手交到了他的手里,泪中之意不言自明,当然,姨也没了说话的力气。姨把谭美丽的手交到他的手里之后,就吐出了最后的一丝气息,阖上双眼,灵魂飞向了另一个世界。
瞿冒圣身心上皆有了重负,那重负既是谭美丽,他的妻子,他的表妹,还是道义,他要让谭美丽过上好日子,他总是觉得,地下有四双眼睛在看着他呢。
瞿冒圣是个绝对服从命令听从指挥的人,虽有些刻板,但是领导们当时很需要他这样的人,又念及他无父无母无岳父无岳母,就让他提了干,穿上了四个兜的制服,月月都有薪金。他把钱寄给在家务农的谭美丽,只留下很少的一点儿零花。日子虽苦,却在朝上走呢。回去探家的时候,夜里,他搂着谭美丽,两个人都在想,等谭美丽生下了孩子,这个家就完整了,可以向四个爹妈作交待了,他看着谭美丽,谭美丽看着他,四只眼睛里都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向往。
有一个时期,西南边陲炮火纷飞,战事激烈,瞿冒圣虽然害怕上前线,更怕一命归阴,他担心自己有去无还把谭美丽一个人丢在世上岂不罪过?他虽然没有像很多战友那样写出请战的血书,却也没敢说出不想上前线的丧气话,随大流地等候着开拔的命令。可是他所在的部队却一直没有接到赴边作战的命令。后来,战事趋缓;再后来,战事基本停下来了,转入漫长的防御阶段。他幸运而成功地躲过了这场战事。再次休假探家时,他抱着谭美丽,心想:还是活着好啊。只要活着,他和妻子谭美丽就可以延续四老对他们寄予的厚望。
瞿冒圣的职务在缓慢却平顺地晋升着,他的薪金也在缓慢而平顺地增长着。既然上了这条船,他当然就不可避免地随波逐流,想把官儿当得大一点儿,薪金多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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