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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是想来劝你留下。”
“我知道。”莫莫说。
“我觉得几年的时间足够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产生间隙了,也许只需要一场争吵,几句气话,或者...这里无数人的跪拜、这身沉重的宫装带来的虚荣,就能让你动摇,让你觉得,留在这个位置,被称作‘陛下’,被无数人仰望,似乎...也不错?也许你会忘记那个叫顾怀的男人,忘记那些钻林子躲雨的日子,安心地做西夏的女帝,这样,西夏的国祚至少还能延续几年,党项人的旗帜就不会倒,我...我也许就能骗自己骗得更久一点。”
莫莫想了想:“应该不会--我和他以前也吵过很多架。”
“吵过...很多架?”他重复着,声音干涩。
“嗯,”莫莫点点头,眼神飘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在山里的时候,他嫌我找的柴火太湿,点不着火,会生气地凶我,说晚上要冻死了,我就不说话,把湿柴抱得远远的,再去林子里找,找到干的回来,他就不生气了,还会把烤热的饼分我一大半,”她顿了顿,“还有一次,在江南那个小城,他想把最后一点钱拿去请人喝酒,说是要打听消息,我不同意,把钱罐子藏起来了。他找不到,气得在屋里转圈,说我不懂事,耽误他大事。我就坐在门槛上守着罐子,不让他抢,后来他蹲下来跟我说,那钱很重要,关系到我们能不能在城里留下来,我就把罐子给他了,他拿着钱出门,走到巷子口又跑回来,塞给我一块刚买的、还热乎的桂花糕。”
她的叙述平铺直叙,没有任何修饰,却勾勒出那些平凡琐碎却又无比真实的画面,那些争吵,不是怨恨的累积,而是两个在乱世中相依为命的灵魂,在磕磕绊绊中寻找彼此边界、确认彼此在乎的方式。
“后来他走了,”莫莫的声音低了下去,“去北境,去打仗,去京城...每次走,我都怕,怕他回不来,怕他遇到危险,怕他在外面遇到更好的人,然后就忘了家里有个人在等他,每次他写信回来,都喜欢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说打了胜仗,升了官,认识了好多人...从来不提难处,不提危险,可我知道,打仗怎么会不难?当官怎么会不险?他是在哄我,怕我担心。”
她抬起头:“所以跟你来这里,虽然很难,要学很多看不懂的东西,要穿这么重的衣服,要听很多人说很多听不懂的话,可我觉得,至少...至少我能做点事,我能坐在这里,那些人就不会乱,你教我认字,教我批奏折,虽然我还是很笨,学得很慢,可我知道,我批过的字,盖过的印,能让肃州、甘州的人知道,上面还有人管着他们,让他们...嗯...不敢太欺负老百姓?”
夏则沉默地听着,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幽深算计,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冲刷过的、近乎虚脱的疲惫和...一丝久违的、属于“人”的脆弱。
风在两人之间打着旋儿,卷起几片枯叶,又颓然落下,巨大的沉默如同实质,沉沉地压了下来,比这冬日的寒意更刺骨。御花园里的一切声响似乎都消失了,连远处宫墙内的喧嚣也被隔绝,只剩下心跳声在各自的胸腔里沉闷地鼓噪。
夏则看着她,无声地笑了笑。
“我的确一直在利用你,”他说,“从一开始就是,从我在京城的街头看到你,发现你可能...不,是希望你可能是那个人开始,我就在利用你,我根本不在乎你到底是谁,我只需要一个名字,一个身份,一个能让那些散落各处的党项人重新跪下来的理由,一个能撬动魏国,让顾怀不得不帮我的筹码。”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像开了闸的洪水,将那些阴暗的、不堪的算计倾泻而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他心头的重压:“我骗了你,骗了所有人,我编造了足够证明你身份谎言,我甚至...我甚至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你就是李继璃,只有这样我才能心安理得地把你推上这个位置,只有这样我才能说服自己,我所做的一切肮脏事,都是为了‘复国’,为了‘正统’,为了那些早就化成灰的亡魂。”
“我带你回来,不是要教你什么,不是要给你什么前程,我是要利用你,利用你这个和顾怀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小侍女,去绑住他,去要挟他!去逼他为西夏输血,去让他投鼠忌器,西夏能立国,不是因为什么天命,是因为顾怀当时需要我们在西线拖住辽人,是因为他...他默许了,他容忍了!他为了你,容忍了我这个骗子,容忍了这个建立在谎言上的国家!”
“至于现在,辽国灭了,他成了这片土地上最有权势的人,他不需要西夏了,他只需要你,”夏则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疲惫和自嘲,“他来了,来接你了,我这个骗子...这个窃国者...这场用谎言编织的梦,也该醒了。”
“对不起,”他说,“真的...对不起,莫莫。”
他颓然地靠向冰冷的假山石,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寒风卷起他青衫的下摆,猎猎作响,衬得他单薄的身影更加萧索。
莫莫静静地听着夏则那近乎疯狂的坦白,那些阴暗的算计,那些刻意的欺骗,那些赤裸裸的利用...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向她的心湖。
然而,出乎意料地,湖面没有掀起滔天巨浪,甚至没有太大的涟漪,她只是微微歪着头,看着眼前这个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男人,看着他紧闭双眼下剧烈颤抖的睫毛,看着他鬓角那缕刺眼的白发在风中无助地飘动。
顾怀总说她呆,说她笨,想事情慢,但有时候,最简单的心,反而能穿透最复杂的迷雾,看到最本质的东西。
她没有愤怒于被利用,没有被欺骗的伤心欲绝,她只是从夏则那歇斯底里的坦白里,从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绝望里,感受到了一种...很熟悉的东西。
就像...就像当初她在死人堆旁,抱着那根能刺破手的棍子时,那种铺天盖地、将她淹没的恐惧和冰冷,只是夏则的更大,更深,藏得更久,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那是什么感觉,只能用“复国”这块沉重的石头死死压住。
冰面的寒气似乎透过石凳沁了上来,莫莫微微缩了缩肩膀,这场开诚布公的谈话,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反而是一种空落落的茫然。
夏则眼里的悲凉,她看得懂,像当初顾怀在山洞里发高烧,昏迷前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不甘和...认命,他一定很痛苦吧?为了那个“她”,为了西夏,他好像把自己整个人都烧进去了,像她以前在灶膛里添柴火,烧到最后只剩灰烬。
她留在这里,其实跟那个“公主”身份没什么关系,一开始,是害怕--害怕什么呢?害怕那群把她从京城带走的人?好像也不是,他们对她很好,比很多地方的下人还好;害怕这个陌生的皇宫?有点,但习惯了也就那样,地方大,人少,挺空的。
更多的害怕,是怕回去,怕看到顾怀身边...站着别人,李明珠,那个在苏州时就漂亮得不像话,像画里走出来的人,她说话温温柔柔的,看顾怀的眼神会发光...莫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会生火做饭,会缝补衣服,会擦桌子扫地,会喂鸡捡蛋,可李明珠的手会弹琴,会写字,会管着好大好大的生意,会站在顾怀身边,和他一起看那些她看不懂的天下。
顾怀总说她很重要,她知道,顾怀从来没骗过她,在山里快饿死的时候,顾怀会把最后一口吃的塞给她;在土匪窝里,顾怀会挡在她前面;在苏州的小楼里,顾怀会记得给她买胭脂...可是,重要和“喜欢”,好像不一样,顾怀对李明珠说“喜欢”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看着,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空空的,凉凉的。
夏则把她带到这里,告诉她她是公主,要当女帝,她其实不信的,小腿上的疤怎么来的,她记得清清楚楚,但夏则看她的眼神,像顾怀当初给她半块饼时的眼神,带着一种她说不清的...善意和期望,很累,学那些拗口的词,穿那些束手束脚的衣服,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听下面的人说好多好多她听不懂的话,但留在这里,好像...就不用立刻回去面对了。
顾怀很忙,要打仗,要当大官,要管天下,她帮不上忙,只能在家里等他,等久了,就会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只会拖后腿?像那次在山上,要不是她走得慢,顾怀就不会摔断腿,在这里,虽然笨,虽然学得慢,但这些人好像真的需要她坐在这里,那些跪在路边叫她公主的老人,眼神里的光,让她觉得,自己好像也能做点有用的事?哪怕只是当个摆在台面上的泥菩萨。
顾怀当初来定州的时候,她是想跟他走的,真的想,可是看到那些老人们的模样,听到那些将军们说着西夏快撑不下去了的话...她迈不开脚,顾怀生气了,她知道,他走的时候,连头都没回,像那次在苏州,他没带她去京城,她躲在被子里生闷气一样,只是这次,生气的人变成了顾怀。
后来偶尔写来的信,上面都说着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她经常想,还要多久才能回去呢?翘家闹完脾气之后,并没有觉得解气,反而只会越发地想他。
而现在,他来接她了。
所以,过去的一切,好像都无所谓了。
她看着夏则,痛苦的夏则,疲惫的夏则,轻轻点了点头,接受了他的歉意。
“没关系。”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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