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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元澈离开竹林堂的同时,竹林堂内所发生的一切,所说出的言语,一同由一名不起眼的内侍带到了蒋弘济的居室内。
遣走了内侍,蒋弘济一面穿衣,一面问领人进来的掌班:“他来的时候,可有人在后面跟着?”
掌班道:“倒是有一名侍女路过附近,看着脸生,倒不是太子那边的人。”
蒋弘济冷笑一声,道:“这时候吴宫内哪个宫女有这个胆子在夜晚出门?”说完,将一枚玉佩扔给掌班,“赏了那个传话的。等他到了没人的地方,你再动手,莫叫旁人再看见了。”又令随侍道:“去请崔先生来。”
崔惟仁出身清河崔氏,嫡支一脉由崔谅挑起,出镇上庸。其余宗族子弟有追随崔谅者,亦有在其他世族中任职者。几十年前正是乱世,群雄并起,各个世家为保全自身,子弟分侍各国,无论损失哪一支,都有血脉保存。如今天下一半归于魏手,已有廓清之势,世家们便让子弟入侍各个家族。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族兴起,百家富贵,经历几代已成风俗,难以禁绝。
操守是属于寒门的。没有了树大根深的宗族支撑,子弟零星,人才稀缺,在乱世中也很难求得变通,一不小心更有被嘲“三姓家奴”的风险。因此只能将最优秀的人推到台前,倾其所有,孤注一掷。操守对他们而言,是极为珍贵的筹码,错了,便从时代消失了。
片刻之后,崔惟仁入蒋弘济书房中。蒋弘济先将今日之事尽说与他,而后问道:“五皇子可还在宫中?”
崔惟仁摇摇头:“魏钰庭老谋深算,昨日便将五皇子一行遣走北上。属下本想从他那些吏员处下手,但那些寒门卑流竟是油盐不进,不到一个时辰,发书放人,流程走得飞快。属下无力阻止,还请将军责罚。”
蒋弘济叹道:“那魏钰庭素有青云独步之号,有这些手段也不足为奇。况且寒门重寒门,世族重世族,毕竟圈子不同,志趣各异,你一个世族子弟过去,他们自然同仇敌忾。遥想当年,陶侃母亲卖发易酒,才引了他拜见庐陵太守。虽举孝廉,但在洛阳亦是受尽高门冷眼。最后入主中枢,也是走了同为寒门张华的门路。那些人也是一样。”
崔惟仁心中仍有不平:“那张华执掌尚书,还不是因为取了刘放的女儿。陶侃最后位至荆江二州刺史,还不是身后有顾荣力挺,庾氏推举。他那南山别业,也未必就干净。”
“令和何必动怒。”蒋弘济怕他继续说,连陶渊明也要骂进去,遂直呼其字,微笑劝阻。而后一改笑容,换做忧虑状,道:“如今太子重寒门,虽也和世家大族们交好,但当年陛下经历易储之变时,世族是怎么清洗朝堂的,怎么踩着今上的皇位站在浪尖尖儿上的,他可都看在眼里。先帝到底有余力,临走将凉王护住了,今上可就未必能护住自己的儿子了。你看太子自上位以来,提着脑袋到处挣军功。今上也不怕忌讳,对太子外紧内松,怕的就是他重蹈自己当年的覆辙。”
太子看重寒门,对于世家来说,不是什么好苗头。如今经过几场战役的历练,东宫人望水涨船高,经他手中提拔的将领如今也都出头了。待其登位,他们这些坐拥私兵部曲,执掌大州重镇的门阀,尤其是像蒋家这样,有着参与易储之变黑历史的,只怕要被一并清算。
令人头痛的是这位东宫也并非对门阀一味反感,他与河东薛氏交好,冀州的赵安国也派了子侄入侍麾下。借此种种手段,隐藏自己对门阀的成见,只待羽翼丰满,方露出爪牙,这才是这位东朝最让人畏惧的地方。
因此蒋弘济这次出征,原本就有做掉元澈的打算。这一密室之谋,因附和部分北方豪族的利益,在成行期间便已获得不少人的暗中支持。至于杀掉太子之后,蒋弘济认为可以直接拥在吴国出质的五皇子为太子。
五皇子元洸自幼为保太后贺氏所钟爱,贺氏亦是涿郡豪族,子弟多在京兆任职。且元洸早年因其母俞氏涉侵占皇陵案而死,与今上有了龃龉,或许希望借助自己的力量,为母族正名。如此看来,与五皇子,与贺氏,都有着极大的合作可能性。而有了这样一张王牌,他拥兵巨万,身居江东,退可以稳坐江南,进可以倒逼中枢,实在是两厢便宜。
他蒋弘济可以看到这一层,太子未必看不到这一层。从始至今,太子一党对于五皇子元洸的处理,便是让他早早离开是非之地,禁绝与门阀的接触。如果说,太子知道了他意图不轨是肌表之患,那么五皇子离宫则是切肤之痛。
崔惟仁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如今太子知道都督曾窃取火器局令牌一事,此事定罪可轻可重,可急可缓。朱雀桥炸了差点要了太子的命,若那陆氏小娘子一口咬死了不是她做的,那都督的嫌疑就是最大。”
蒋弘济眉头一抬:“她遣人去火器局,炸朱雀桥是事实。那个时候台城还没破,本都督就算拿到符契,也调不了火药去朱雀门,也没有虎符去下令朱雀门的将领。这些,殿下应该是明白的。”
崔惟仁此时急道:“都督,这世上模棱两可的事还少吗?关键是殿下想不想给都督定重罪。”
蒋弘济冷笑一声,露出狰容,狠狠道:“定什么重罪?谋大逆?他就带着两万人马,也敢定我谋逆的罪?就算传到今上那里,今上也不敢这么定。”
“都督谬矣。”崔惟仁道,“如今殿下已经知道周都督是被你我构陷的,若此时前去游说,未必不能达成共识。况且殿下身后还有那些南人,光一个会稽就能集齐三万余人,若丹阳、豫章、庐陵、庐江再有人响应……”
蒋弘济沉默不语。
崔惟仁忽然走近蒋弘济,低声道:“都督,卑职劝您一句。如今你我皆在宫掖,只有两门由咱们把守着,趁现在出去,还来得及。若是太子今夜下令控扼所有宫门,你我便与外面大军隔绝,不过是困兽了。殿下与今上不敢动蒋氏、崔氏,但只杀掉你我二人,仅止于此,难道你我的家族会仅仅为咱们两个人逼宫、反叛么?莫想家族大业,先顾自身罢。”
“哎。”蒋弘济捶胸顿足道,“我蒋家世代将门,家父功封麒麟阁,又助今上得位,无不兢兢业业。当时今上与凉王相竞之惨烈,就连吴太尉家也如履薄冰。若非我等豪族背后运作,他们父子哪里有命。如今北风扬尘,王道不再,事已至此,我家若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那便只能任人宰割。”
“都督。”崔惟仁面露忧色,他毕竟也只是清河崔氏的子弟,舍弃自身家业来跟着别人冒险,成功了自然好,若失败只怕也会被家族抛弃。如今对于自己最好的结果是将蒋弘济劝下来,退出城外,与太子彼此都有个缓冲的时间。到时候自己或进或退,自可从容。可如今他见蒋弘济如此执着,也知劝说再无意义。
蒋弘济此时反倒比先前更加笃信:“令和之前点评陶侃之语,我觉得甚好。当年以庾氏浮萍之质尚能如此布置,我朝未必不能再造一个陶侃出来。令和可还记得战前苏瀛曾与我煮酒谈兵?过了今夜,他苏荆州也得上我的船。”
说完,蒋弘济不顾崔惟仁的惊愕之色,披上战袍,在院中点将。而后对崔惟仁道:“令和素有雄辩之才,还请令和前去周都督处,为我剖心言明,我欲以豫州半数庄园为聘,娶他家女儿。符契之事,乃东朝离间之计。”
之后道:“众将随我出城。”
一阵喧嚣过后,院中依旧尘埃未落。而在这一片如迷雾的尘埃之中,崔惟仁恭敬的头颅终于抬起,目中流露出了一丝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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