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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光的脊梁上一直扣着个褡裢,这让此匹“御马”也沾染了几分“商贾气”,商贾远行,会把钱币放在坐骑上的褡裢里以便随时取用,可飞光背上的褡裢,其实还盛放着飞不了远程的闻机,这只雀鸟绝大多数时间都不用动翅膀,没有飞光乘坐的时候,其实是被主人心宿君揣在怀里,前几日闻机还负责在夜间站岗放哨,比如那只野狼意图偷袭的时候,就靠它把司空月狐啄醒。
估计是累着了,最近不用风餐露宿,闻机就像死鸟般窝在褡裢里,好几个时辰可以一动不动。
过了大散关,就又要踏上褒斜道了,瀛姝走过一回,对这条驿道不算陌生,只不过前番是有姜白基保驾护航,使团经行时,不会允许百姓和商贾通行,这回她成了假商贾,倒是重新见识了这条驿道“繁华”的一面。
行进得也不如上回通畅了,有的地方,驿道窄险,必需错行,就难免在关镇上羁留,尤其是在武陵关,羁旅在此的商旅众多,关镇上条件略好些的客驿竟被挤满了,好在挨近雀台村的一家客驿,还有三间空房,客驿也没另雇厨工,店家的主妇婆媳两个负责帮厨,厨下却连粗盐、酱醋都没备齐全,关镇上唯一一家调料铺子还高挂着“售罄”的字牌,瀛姝想起前番经过此处时,官驿里帮佣那个性情颇为爽利的妇人,突发奇想,再去见见“故人”,只跟随从言语了声,没再多此一举知会将他自个儿关在客房里老半天的心宿君,就往孔雀台下的官驿走去。
日头还不现斜落的趋势,把云雾照得泛白,山野间的风却是带着几分霜意了,说不上多么的凄寒,然而灰黑的山石下,枯草无精打彩的沮丧着,茂盛蓬勃的季节已从长安走到了这里,可从长安来到这里的商旅,身着的锦绣衣袍把花团锦簇从镇街延续到了村郊,好些个人围在官驿的土墙下,不知在烦缠着什么,当瀛姝走得更近些,已经看见那个因为婆母是羌人,丈夫有一半羌人血统,故而才逃脱了被羌兵欺压的妇人田七嫂时,就才听清了她极度不耐烦地回应着,颇为凶声恶气。
“都说了,官驿不能容你们入内居住,论是羌人、齐人、只要不是官身,谁都没有特例,使多少钱都难通融!”
瀛姝瞧着田七嫂似乎在气头上,且她如今这情形,总不能够真与田七嫂话旧的,便没有再上赶着添乱,而是绕开田七嫂,冲一旁搂着把桔杆抖晃,眼珠子却左右乱晃的仆妇献上笑脸,仆妇自然认不出瀛姝是曾经入住过官驿的左副使,赶紧松开了桔杆,两手往灰扑扑的围腰上一阵打搓,眼睛里露出了期待的神色。
“我寄宿的客驿,厨房没备下盐醋,另外在上一处客驿时,不慎还将香药遗失了,房间里潮气大,一股子霉味,务得用香药熏上一熏,店家没备,镇上的铺子也买不到盐醋以及好些的香药,便想托阿妪行些方便。”瀛姝自然是要递上钱铢的,有上百钱不说,还有两块碎银子,那仆妇撑开钱袋子瞧了瞧,约是觉得又不是要违例放人住进官驿里,不过是提供些许调料及香药,这点小事她是能作主的,眉开眼笑。
田七嫂却走了过来,又询问了一遍,看仆妇眼巴巴的模样,到底没有凶声恶气拒绝瀛姝的请托,还把人让进了驿院里,振臂把门扇一合,开口便道:“我不需要女公子再使钱,但驿站的事,现如今都是我照看着,女公子所托的事虽然小,但我要是不予方便,就没人敢自作主张。”
瀛姝听这像是要索贿的口吻,大是疑惑,她不至于看走眼吧?上回虽然没跟田七嫂长谈,然而听她毫不避讳羌兵所犯下的恶行,为那些受到凌辱的村邻们打抱不平,绝不是贪财的人。
“还望娘子行个方便。”瀛姝仍然陪着笑脸。
“我看女公子是讲究人,虽然出行在外,但应当也备有脂粉吧,可否舍些与我?”
瀛姝心中越发狐疑了,却很干脆答应下来,田七嫂就转身往里走,不久,竟收拾了一篾兜的零碎事物出来,递给瀛姝:“官驿里也没备下精盐,只有粗盐,酱醋倒是自酿的,得比镇上铺子里的更加香醇,另外我还包了些自己腌制的干菜,我腌的干菜,可是出了名的可口,又女公子索要的香药,是汉中城里的行货,我也不烦女公子多走一趟了,我随女公子前往安置处,女公子答应给我的物件,直接交予我便罢。”
便又拉开了院门,瞧着门外到底是清净了,田七嫂也不知为何冷哼一声,瀛姝一抬眼,却见二十步开外,司空月狐相跟着来,应在那里站了一阵,此刻既见她往外走,也没有往这边来。
田七嫂对司空月狐视若无睹,瀛姝应着要作戏,就把手里的篾兜交给了他:“阿兄歇好了?”
司空月狐点点头,接过篾兜,并不问里头都有些啥,目光似漫不经心晃过了田七嫂,竟像猜到了瀛姝为何跑来官驿似的,道了声“多谢”,他阔步往前走去,听见田七嫂在问瀛姝:“女公子是打长安来?”
羁留此处关镇的商旅,不少都是从长安、蓝田过来,自然也有女眷,不过女眷多在客驿里,本就是为了避难的,也没那闲情出来乱逛,司空月狐于是便琢磨着,官驿里的这个仆妇,似乎不耐烦搭理男子,却又有需要打问的事由,一见瀛姝,颇易交道的样子,便抓紧了机会。
果然又听妇人问道:“驿官下了隘防,却连他都说不准现在长安是什么情形,这些时日以来,什么传言都有,说陛下已经弃都北逃,也说长安已经城破了,连太后殿下都以身殉国,又有说太后通敌被处死的,我也不知为何,刚一见女公子,就觉得女公子可靠,女公子可否告诉我句实情,长安究竟如何了?”
“原本是闭城的,却忽然起了混乱,我只听说是甘州公带着一彪人马杀进了都城,现下都城应为甘州部控制了,潼关是一定未失的,否则京城也不可能解禁,娘子打问这些详情,难道是因为家中有亲朋在京里,故而才担忧发愁?”
田长嫂叹了声气:“我那男人本是镇守武陵关的关兵,被调去支援潼关了,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不瞒女公子,我之所以向女公子索要脂粉,是因前些时日做了个梦,梦见了山神,山神跟我说,如果我一扫灰丧,显得精神头足,气运旺达,家里的男人才望平安返家,我也不知道怎么显得气运旺达,就想着,得靠脸上施妆吧。”
潼关的战况如何,瀛姝也实在难以给予田七嫂一句保证,她知道其实田七嫂的丈夫是被征调为关兵,之前就是普通农户,没有认真下过疆场,这一回被急调去防守潼关,就算侥幸存活……转眼间,汉中一失,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跟家人团聚。
狼烟起处,多少家人离散,可生逢大争大乱的时月,一切都是无可奈何。
田七嫂也是觉得茫然失措,虽然已经拥有了脂粉,却半点没有施妆的兴致,她站在客驿门前,鬓发缭乱,整个人如同被愁雾笼罩着,总是挺直的肩脊,似乎也已被命运摧得疲乏,伛偻着。
“也就是数月之前吧,因为东豫的使团经过这里,我才晓得陛下已经不是从前的陛下了,今日听女公子这样说,我又才晓得未央宫居然又要易主,我是个短见的妇人,也闹不清哪个是篡位,哪个是正统,我只求着家里的顶梁柱不倒,还有团圆的时候,孩子们都还小,公婆却已经风烛残年,我男人被紧急北调走时,他甚至都抽不出空来跟老人孩子道个别,他要是回不来了,这个家就垮了啊。”
风往鬓边吹,瀛姝只觉面颊火辣辣的疼痛着。
她只能目送着田七嫂的背影,没有再往官驿,应该是去向家舍,一手提着只装着几盒脂粉的,空荡荡的篾兜,一手时不时抬起,是抹泪吧?明明已经快被压力摧垮了意志,却还是要在回家前,争取不让老人和孩子看见她的泪痕,艰辛的子民,些小的愿望竟难以实现,而我,能做什么呢?还能为他们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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