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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无星无月,天空黑得一丝光亮也没有。
别墅区本就建筑稀疏,入住率也不算高,卧室的窗户不临街,密封性又很好,除了偶尔传来邻居家几声犬吠,就连风声都听不见。苍白明亮的路灯照在路面上,像是往地上撒了霜。
柳锋明侧头向窗外看,对面那户人家用了些白墙黑瓦飞檐的徽派设计,本是典雅大气的风格,偏院子里伸出一颗过分高大的树,半边树冠罩在墙外,不知是不是从什么地方移植来的,竟像是已经枯死了,徒留干瘪的树枝朝四方翘着,白墙上一片鬼影摇曳。
侧身太久,已经被皮肤熨得发烫的湿毛巾滚落下来,掉在枕巾上。
刚吃了药,烧还没退,正是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他浑身发软,没力气起来换一块冷毛巾,只翻身仰躺,把散开的毛巾搭在眼睛上面。
高烧快要把身体里的水分都蒸干了,比起眼睛干涩,呼吸道更是烫得要冒火一样。梁煜衡在床边柜上放了杯温水,还贴心的在杯子里插上吸管,早被他忍着咽喉肿痛三口两口喝光,现在真是嘴里连点唾液都快没有,呼吸之间都是血腥味。
其实梁煜衡就在隔壁,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有事叫人,还特意给两间卧室的门都打开,只怕他夜里喊人自己听不见。明明是喊一嗓子的事儿,柳锋明却就是开不了口。
求助于人惯不是他通常使用的方式,更何况梁煜衡去拧个毛巾的功夫,忽然就变得有点奇怪。
具体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对方去的时间是久了一点,告诉他自己刚刚接了李法医的电话,明天要去一趟市局。然后盯着他吃了药,多喝几口水,把夜里常用的水杯纸巾都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又把冷毛巾敷在他额头上。
神色如常,语气自然。
但冥冥之中的潜意识里,虽然是像他这样迟钝的人,柳锋明觉得梁煜衡似乎想要尽快离开这间屋子。
逃离他,或者是从一个支原体病菌传染源身边逃离,无论哪一种都让柳锋明有足够的理由不把他再叫回来。
所以他忍着,忍到细胞失水,血管干瘪,昏昏沉沉地,终于不知道是睡过去,还是因为脱水而短暂的失去了意识。
半梦半醒之间,他恍惚觉得自己又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体有如火烤,撕裂着疼痛,眼睛也睁不开,只知道耳边总有人在低声交谈,支离破碎的中文混杂着当地语言和口音很重的英语。他一句也听不懂,只是从语气中隐约听出些凝重的气氛。
再后来他几乎失去意识,偶尔几个记忆片段都是在被搬运。是躺在轮床上穿越露天的走廊,带着口罩的异国护士举着白大褂为他遮阳。直升机上噪音很大,吵得他短暂的清醒过一次,旁边有一张熟悉的脸,忽然却怎么也想不起对方的名字。想要张嘴问问,才发现嘴里含着东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什么人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他意识到那是什么,气管插管,这东西他只在纪录片里看过,但现在正叼在他自己的嘴里。
事实上他这几年基本上也过着电影小说情节般的生活,只是本人并没有什么自觉——直到此刻才有了自觉。
直升机把他载回熟悉的地方,虽然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在哪儿,每次睁开眼看到的都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但是有熟悉的语言,熟悉的面容,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可以安心睡下去。
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信神佛不敬鬼神,生是一个人死是一捧灰,原来究竟不愿让异国他乡成为自己的埋骨之地。
半个月后他才知道当时自己肺部感染非常严重,躺在icu里一连几天用ecmo吊着命。但有赖于良好的身体素质和高强度的抗生素,现代医学终于还是让他活了下来。
彼时他已经恢复清醒,从icu回到普通病房,肺部的状态逐渐好转,膝盖动了手术,开始试着借助拐杖下床行走。
养病的条件相当不错,他一个人住着单间,旁边有护工照顾,绝不会出现夜里发烧口渴没人倒水的事。当然他也没闲着,病房里人来人往,从早到晚几乎不断。
来人分好几拨,时常会有生面孔。有时候翻来覆去地叫他陈述同一件事,有时候问到某种特别特别琐碎的细节。要他答,但是几乎不会回应他的任何问题,甚至不曾透露那一晚后续的结果,只是每个人都对他客客气气的笑着。
柳锋明知道这是必要的程序,竭尽所能配合,答得很细,绝不多问。每每聊到尚在恢复中的他体力耗竭,流着虚汗眼前发花地倒回枕头上,才在护士的要求下结束一天的问话。
再往后来的领导就多些,有些似乎级别很高,就算没有自我介绍也能从周围人对他的态度中判断一二。都热切的拍着他的手,说些鼓励安慰的话,叫他安心养病等待嘉奖。
他更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些,然而乖巧的没有多问,只是安静地点头躬身。
然后是复健、表彰、和父母团聚、重新规划未来,直到某天一位经常来和他对接的中年男人推着轮椅把他带到了烈士陵园。
他看着沉默的黑色墓碑,崭新地一尘不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映出他自己狼狈的影子来。墓碑上没有照片,只写着主人的名字。
章海宁,男,生年1988年,卒年2019年,短短31年的人生。
柳锋明心里骤然一个不祥的答案,然而惶急茫然地转过头去问带他来的人:“他是谁?章海宁是谁?”
对方面带惆怅地拍拍他的肩膀,没有直接回答他,把手机屏幕递到他眼前:“柳警官认识他吧?”
柳锋明往屏幕上看,一张照片,黑白两色,穿着警服的男子抿着嘴微笑。
他的噩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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