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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贞伴着巧兰出来,走在太阳底下,两个人脸上的笑都有些提不起精神。全赖这天气,日头益发大,蝉声聒起,莺绕蝶飞,催得人总是昏昏欲睡。那花墙上的洞门与漏窗都像是在打瞌睡似的,影子斜在阳光里,与花草树木融成懒洋洋的一片。
“今年人少。”巧兰将纨扇遮在额上,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像是在检算都少了些什么人。
少了鹤年,但鹤年从前就不在家。还少了芸娘。从前芸娘在时,她总是堤防着她,嫉恨着她,心里好歹是有事情可忙的。如今芸娘不在,她心里也空了一大半。
“你房里还好,缁大爷早晚总是在家的。不像我屋里,静悄悄的,下人们一出去,崇儿一睡午觉,连个人声都听不见。”
“大爷都有好几日没回家了。”
月贞骇异一下,“外头这样忙?”
“忙也是忙,不过他不回家不是为了忙正事。”巧兰恨道:“他在外头养了个小的,原是走街串巷唱曲的,长得妖精似的,怕太太不喜欢,没敢领进家来。我们太太最不喜欢妖精打扮的姑娘,还要我成日替他遮掩,我真是懒得!”
然而还是遮掩得密不透风,连月贞也是头回听见。她笑了笑,“怪道这些时都不见缁大爷的人影。”
巧兰说出来就痛快了些,松了口气,笑脸有几分凄凉,“所以还是你好,渠大爷死了,牌位永远屋里摆着,不会乱跑,不要你操心找他。”
逗得月贞咯咯发笑,直笑进琴太太房里。琴太太近两日抱怨头痛,系着条抹额防风,歪在榻上看丫头们摆饭。
惠歌在一旁陪着,看见月贞,便问:“嫂子笑什么呢?”
月贞察觉到脸上还凝固着干瘪的笑意,把嘴角搁了搁,“方才听巧大奶奶说了几句笑话。”
惠歌由榻上走下来拉她,“大嫂子,我裁四季衣裳的缎子不要库里的存货,那些料子虽然好,可样式都不时兴了,你可要派人到南京到苏州现去采买。还有那几套头面,也不要咱们家现用着的那些铺子,他们做得土气,要另寻几家手艺好的给我打才好。”
如今连替惠歌置办嫁妆的事情琴太太也交给了月贞,她不过监督。月贞也乐得有些事情做,越繁琐越好,正好消遣光阴。
这份嫁妆别的头两年琴太太就预备妥了,只有些四时衣裳头面首饰要现做,数目又大,因此婚期虽定在后年春天,此刻就要开始着手办起来。
这些都不难办,月贞将惠歌摁到饭桌上,笑道:“你只管放心,我们家小姐的嫁妆还能给人比下去?老井街的孙掌柜过些时要到苏州去,我拟了份布料单子,昨日特意打发小厮送去给他,叫他到苏州照着买办回来。”
惠歌还不放心,嘟囔着,“就是不知道京城时兴什么样子的衣裳鞋面,又怕这里做全了,到了那边去却穿不出来。”
琴太太也从榻上挪到饭桌上来,口气微有不屑,“咱们苏杭两地,也许别的比不上京城,唯独吃穿讲究上比北边有看头。什么样式的缎子咱们南边都做得出来,送到京去,那里的才刚裁做出来,咱们这里的就业已穿上身了,他们还要比着咱们的样子做呢。”
正是了,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好处,江南富庶,又是盛出美人的地方,各地的官眷贵女除了望宫里娘娘们的风,就是望这头的风。这是女人的地界,“江南水乡”这个称号就容易叫人联想到“温柔乡”,多少王孙贵胄南下来寻美人。这里连空气都是带着胭脂花粉的柔情,那柔情里又掩着哀伤的痴意,是一种心碎的缠绵。
但天子脚下的好处又是别的地方难比的,各省的男人们都是望那头的风。所以南北之别,如同男人与女人,中间的长河,是一段等待与瞭望的目光。
月贞吃过午饭回房,也经不住向北边展望。然而望也望不见。她在窗台上趴了会,又睡到床上去。
身子底下压的床板忽然变成了惝恍的水波,没有边际的。她昏昏沉沉的思绪忍不住去猜鹤年此刻正在何处飘荡。然而他是有岸的,涉岸而去,便是天宽地阔的另一个世界了。她的影子终会在那个热闹繁华的世界里淡化。也许还会在他心里残留一点余影,但那余影也终会被辉煌的容光掩盖过去,在余生漫长的岁月里。
有眼泪落到枕上,她也没有力气去管它,随它去流。这一刻,她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霜太太,忽然在心里惊叹,天呐!霜太太是如何等过了这么多个年头的?
不知不觉的,她也有了些霜太太的习惯,比方慢慢好起吃来。家里的事情再繁琐,也毕竟有底下的人忙活,做主人的不过裁夺裁夺,再费脑费神,一日也能余下一半的时间。如何把这些时间塞满就成了个问题,所以吃东西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果脯瓜子随处摆着,随手抓来,时令鲜果菜蔬,鸡鸭鹅肉也是供应不断的。胃阗得饱饱的,人的心仿佛也跟着阗饱了些。或者是讲究个穿戴,珠环翠绕,锦贴罗裹,也不失为一个坚固的怀抱。
直到她嫂子那日到家来,见着她便是一阵惊喜,“我的姑娘,你真是像个阔奶奶了!瞧这通身的贵气!”
月贞怀疑地走到穿衣镜前,看见里头果然是一个娇靥粉面,珠光宝气的女人。白凤牵着她的衣裳打量,“啧啧,长了几分肉,这样的穿戴倒撑得起来了,要是老远打眼看,我恐怕还认不出来。”
美是美的,却与从前的月贞有些两样了。月贞倏然浑身的不自在,走到妆台将多余的压鬓钗摘下来,头上只留了一对小小的蓝绢花,点在虚笼笼的髻上。
“做什么摘了?”
她扭头冲白凤笑一下,“压得头重。”
白凤以为她是疑心自己瞧上她的好头面,心里颇有微词,跟着走到外间,“听说你如今当了家,原就该摆摆牌面的。怎么,怕有穷亲戚看见找你借钱?”
月贞坐到榻上去,别有深意道:“我哪里有几门亲戚?”
白凤噎了一下,不作声了。她这回来,是来替琴太太贺寿的,过两日就是琴太太的生辰,因为家里冷清,便有心要热闹热闹,连月贞娘家人都下帖请了来。
老太太因为上回与月贞闹得很不愉快,不想后来事情又是不了了之,她心里正有些懊悔,怕见着月贞尴尬,不肯来,只打发白凤来代为贺寿。白凤是个厚脸皮,上回的事情只当没发生过,听见月贞近来逐渐当了家,正乐得来讨些好处。
二人都对上回的话绝口不提,横竖又不是什么光彩事。珠嫂子款待上茶果点心,月贞有意不吃,将攒盒推到白凤那头,离自己面前远远的,只怕不知不觉间就去拿起来吃。
白凤倒吃得高兴,拿签子扎了块肉脯递给她,“你不吃?”
月贞赶忙摇手,“你方才还说我见胖了呢。”
“你本来瘦,胖点怕什么?”
月贞心道,霜太太本来也瘦,还不是成了如今那样子。她坚持不吃,嘴里闲得难受,便张嘴说话:“嫂子预备的什么寿礼?”
“我们能有什么好东西?就是倾家荡产买来只怕你们太太也不稀罕。就是娘做的一双鞋,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太太的脚。我看她也不会穿,也没所谓合不合脚,她拿去赏人吧,反正我们的意思到了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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