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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辆燃烧的草料车推拥过来,撞在城门上。随着酒瓮抛砸,半塌的门溅沾烈酒,顷即着火,烟焰呛涌,里边的人再顶不住,乱兵滚动圆木猛捶,连捣多下,破门而入。楼下传来大叫:“宫城守不下了!”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却眼睛一亮,抬着盾遮挡头颈,往楼梯下窥望道:“下面有车!”有乐啧然道:“那些只是燃烧的禾草车,难道你要坐着一路烧去江油那么远?”
“绵竹,”信孝颤拿茄子说道,“不是江油。此前卫瓘教唆田续去追杀邓艾,对他说:‘可以报在江油受辱的仇了。’那是因为伐蜀之时,邓艾进入江油,田续不敢前进,邓艾以畏战之罪欲斩,却又放了他。田续故而伙同卫瓘、钟会、胡烈、师纂等人诬陷邓艾得逞,随后成都大乱,邓艾本营的将士想要追上囚车救出邓艾,打算迎接他回成都,卫瓘自患曾与诸将一起陷害邓艾,担心会有变故,就派遣田续率军赶至绵竹夜袭邓艾于三造亭,杀死邓艾父子。”
“这个教训告诉我们,”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教诲道,“当你想斩什么人,就尽快干掉他。不要再留。像田续这样的小人,饶他一命会反过来杀害你。所以抓住机会就要干掉,切勿留下成为后患。当初曹家几代先辈有机会却没除掉司马懿,你知道后果是什么?”
“哇,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啊?”信孝闻茄转觑道,“司马懿是你岳父。”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低哼道:“司马懿把我父亲折腾惨了。家父一直被他排斥欺压,后来司马父子发动‘高平陵之变’夺权,将我父亲发配,使他殁于远处。其长子司马师继而掌权,我因家父得罪司马懿的旧事一直得不到任用。生计没有着落,连饭亦几乎吃不上,能活下来全靠向雄一家接济。其次子司马昭接掌朝政之后,终因司隶大人钟会推荐,替我说了好话,我得以为官,始受司马昭赏识,并娶了司马昭的妹妹为妻,竟然成为迫害我一家最惨的司马懿之女婿。你说命运弄不弄人?但造化再弄人,我们做人也要是非分明。不然何以为人?”
有乐他们不禁肃然起敬:“难怪你将来有资格跟孔子一起被供奉入文庙,并以千古名将身份又进入武庙。”随即一齐按他低头避箭。
眼前乱箭纷飞,迫使我们往楼梯高处退返。长利跟穿条纹衫的小子攀杆爬上城楼寻至,从后边凑近憨问:“他是谁呀?”
有乐伸扇先敲他们脑袋,才回答:“杜预。魏晋时期军事家、经学家、律学家,牛人……”穿条纹衫的小子咧开嘴笑:“牛人怎么会跟我们一起躲在这里?”
“就是这样才‘牛’。”有乐啧出一声,摇扇说道。“要知道‘钟会之乱’非常危险,他当时以随军的幕僚身份跟钟会一起厮混,乱兵不分青红皂白砍来,把钟会的僚属几乎杀尽,这么凶险的处境他都没事儿,可见是有光环庇护……”
穿条纹衫的小子咧嘴傻笑道:“真牛的话,不用躲藏了。直接走出去,我看也没事。”
有乐停止摇扇,侧觑道:“是吗?”信孝闻茄转望道:“行不行呀?”肿脖子的儒冠文士闻言稍伸脑袋,便被乱箭射缩而回,忙抬盾牌挡住头颈,咋舌儿道:“话不能这样说。我从小到大哪有什么光环,整天被人欺凌,连家门都靠不上,就靠自己。幸有朋友帮助,才熬得下来。司马氏虽然成为我的姻亲,可钟会、向雄他们始终是我的朋友,老婆算什么?去他们的,她还整天嫌我这个脖子粗……”
长利蹲在旁边憨问:“你脖子怎么回事呀?”
“瘿病,”信孝伸茄触碰道,“又名瘿瘤、瘿囊、影袋。战国时期的《庄子·德充符》即有‘瘿’的病名。而《吕氏春秋·季春纪》所说的‘轻水之所,多秃与瘿人’不仅记载了瘿病的存在,而且观察到瘿的发病与地理环境密切有关。你看看向雄,他们家都是秃子,说明你们缺少一种生活中必须的营养……”
“别扯了,”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忙避旁边扯低围巾好奇察看的几只手,把衣领拉上一些,遮掩肿包,郁闷道。“向家的人并非生病才成为秃子,他们是故意剃光头,以示与众不同。你看向雄的须发有多茂盛?”
信孝嗅了嗅说:“瘿病如囊如袋,多发于妇女,常有饮食不节,情志不舒的病史。亦与一些地域有关。医籍有谓‘山水黑土,出泉流者,不可久居,常食令人作瘿病,动气增患。’……”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唏嘘不已:“虽然我并非妇女,但是自小因遭司马家族迫害,常吃不上饭,身受欺凌,长年气苦。亦合‘饮食不节,情志不舒’之说。别人嘲笑我喉挂卵囊,便连家人亦不时目有异样神色,钟会与向雄却视而不见,仿佛我脖子没生这样怪异的东西。”
我忍不住说道:“我们甲州那边山乡里头也有很多大脖子,明僧给出的治疗方剂显然见效,其中常用的药物有海藻、昆布、羊靥、鹿靥等药。”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连忙记下,并向我道谢:“没想到姑娘也懂这些,可惜相见恨晚。”随着碎花土布悄移而至,恒兴绰刀在后,闻言低哼一声。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指着喉颈叹道:“若能早遇到深谙医术的姑娘,我这脖颈何至于肿成这样?从小常让人追着欺侮,司马昭的妹妹也爱取笑。谁能没点儿自尊?”我微噙笑涡,掏出一个小瓶子递给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说道:“这有些黄药子酒,可用以治疗瘿病。我在医师敬灭那里看到旁边有翻开的医卷说‘常把镜自照,觉消即停饮’……”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哽声拜谢,郑重收下,揣入怀里,随即抬盾说道:“你们这些小孩儿且在此处先等会儿,不要伸头出去挨冷箭。我这便下楼,跑去前边找一辆马车,然后咱们冲出城去……”信孝闻着茄子说道:“哪有马车?你别去找那些柴禾车了,我不想坐。它们很慢的,而且颠到不行……”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举盾遮头,往下走时,叹道:“益州官署的屋舍有些供文官乘坐的马车,我去那边找找看。日前钟会召集一大堆蜀汉文臣进入宫城听宣,皆夜宿内城官舍未及离开,便遭乱兵爬进来里应外合,攻杀几尽。唉,钟会这事没干好,他急着拉那样多文人能有什么用?我早就说了,不论要干什么,邓艾才是关键。可惜钟会没听进去,却与邓艾非要闹到两败俱伤。既然一意孤行把邓艾搞掉,又未设法拉住邓艾的部众,结果几拨人马都来攻杀他,打垮钟会和姜维之后,邓艾的旧部又跟田续、胡烈他们的部众干起仗来,战祸迅即蔓延开去,却害苦了益州的百姓……”
信孝跟在后边,嗅着脖子问道:“所以你就离开钟会,悄悄溜去卫瓘那边是吗?”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举盾挡箭,沿着墙边猫腰而行,脚下不时绊到尸体,踉跄而嗟:“我一看钟会这样做事是不行的,怎么想都不靠谱。留在他身边细加琢磨,越发自感真悬。对蜀地进行占领时,钟会开始表现出傲慢的迹象,自信足以不再居于人下。而受到钟会厚待的姜维却暗地联络刘禅,设计诱使钟会作乱,无非要削弱魏军,然后杀钟会,夺取兵权,拥立蜀汉太子刘璿复国。我察觉到姜维一伙的意图,钟会就算能杀尽胡烈等一班不肯跟随他起事的魏将,结果也必不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面临司马昭率军西进之迫,背后又有姜维等蜀将心怀叵测,势已自陷死局。卫瓘跟我看法差不多,皆觉得钟会无论怎样都要玩完,其下场只剩一个疑问,就是被谁杀死?”
有乐不安道:“我不是来看这一幕的。不如咱们赶快去拉钟会走……”
我们纷声说道:“可是须要先去救回信雄,不然他就在绵竹那边死硬了。”有乐难抑懊恼道:“若等杜预找到车,咱们赶去参加绵竹的恶战再回来,只怕钟会已然死烂了。”
“信雄有事吗?”穿条纹衫的小子咧开嘴,指了指外边,转面说道。“刚才看见他在楼下。我爬那根倾斜的刁斗攀上来时,他还没死……”
“真的?”有乐他们忙跑上城楼去箭垛边乱望,我亦跟着转返,信孝随后奔至,挤在旁纳闷道,“在哪?”
只见信雄混杂在逃奔的钟会亲兵里面,被一大群人追砍过来,他拼命跑在前头,发出甜嫩的惊叫,哽咽道:“我要回家……”我随有乐他们纷纷抬手揉眼,见到信雄和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在箭雨中跌跌撞撞地赛跑,信雄时而超越往前,时而落在后边,两相拉扯,总算奔近楼下。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似看不清东西,拖着伤腿绊尸摔倒。信雄转身欲扶,墙下突然窜出一伙乱兵纷冲截杀,锋刃劈临的生死关头,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却似想也没想,连忙推开信雄,自却挨砍而跌。
一众挂彩的亲兵簇拥上前掩护,顷刻之间便遭砍倒。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抬手护脸,倏挨一刀斫裂手掌,痛踣在地,颤抬残腕,咕哝道:“手被剁坏了。”有个青头小子蹦上前猛砍,劈一刀在他腰后,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痛出眼泪,叫一声苦:“股也裂了,疼……”
青头小子吆喝蹦跳,上前又砍,红着眼睛嚷道:“大家快来杀钟会,不要让他死太快!一起围住慢慢剁,将这逆贼千刀万剐……”有个伤兵拖着残躯爬过来,拼命护住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在乱刃纷加之下很快便被砍得血肉模糊。
事出猝然,我们皆没料及竟在城楼上看到这一幕。
眼见诸将争相包围上前攻杀那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有乐忙要找地方急往下爬,口中慌问:“刁斗呢?那根歪斜的大杆在哪里,怎竟急找不着……”信孝颤着茄子拽他衣衫,惶然道:“不要去那边!好多乱兵从斜杆攀爬着要杀上楼了,咱们快找路下去,别再留在城楼上边被堵住等死……”
青头小子跳来跳去,不时戳那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一下,听着他吃痛叫苦,在畔得意地哈哈大笑,转头看见信雄欲跑,青头小子追劈一刀,其刃未近脑后,却被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爬在血泊中伸足绊了个踉跄,青头小子顾不上追斫信雄,恨声大叫:“钟会太可恶了!没想到他有这么坏……”愤然转身砍断其脚,继而拿刀乱搠腹下。
有乐忙在楼上喊道:“他还没结婚过呢,不要乱割下面……”青头小子一边伸刀切剜,一边转脖叫嚷:“我偏要割给大家看看这怪物为啥如此行径怪异,男人不好色肯定有毛病,他不肯结婚,离经叛道是何原因?”有乐听到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在刀下惨呼凄恻,不禁忿然道:“住手!不然我绝对无法原谅……”
青头小子拿个东西啪的扔上来掷打有乐脸上,信孝嗅着气味,在旁问道:“什么粘乎乎之物没看清,又掉下去了……”有乐抹嘴悲愤道:“我决计不能原谅……”青头小子割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一只耳朵扔上来,又啪一下掷在有乐嘴上,挥刀肆笑道:“那又怎么样?有本事下楼打一架试试?”说着又转身切割,有乐见状不禁呛出涕泪,急要往下跳,我忙拉他回来。有乐挣扎着哭道:“我无法原谅……”
一个眼缠殷染绫布的老兵从墙边摸索而至,寻声急促扑身撞向那青头小子,嘶嗓叫道:“钟大人是文士,你们不要这样粗暴对待他!”虽没撞着,自跌在地,仍要竭力爬去护住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青头小子愤压其躯,按刃割那老兵咽喉,血喷出来。
几个乱兵抓住信雄,纷以粗手横拎而起,猛往城墙撞去,口里恣笑:“这还有个小胖孩儿,傻乎乎在旁发呆,死到临头居然不懂跑开……”
穿条纹衫的小子拿出黝黑之物点燃要抛,长利拦住他,说道:“你扔下去,信雄岂不是也要爆作一处?”信孝指向城楼另隅,惶然道:“许多乱兵从那根歪杆攀爬上楼了,快扔他们!”恒兴以一当十,正陷苦战,穿条纹衫的小子叫了声:“让开!”乱兵闻声纷纷让开,恒兴抡刀转望,黝黑之物滚到他脚下。
眼见引绳迅速燃短,恒兴兀自愣瞅,穿条纹衫的小子咧嘴说道:“我喊让开,是叫你让开……”信孝颤着茄子在旁说道:“或许不会爆,因为你刚才掉过水。”穿条纹衫的小子跳脚嚷道:“这个是用来炸鱼的水雷,包装甚密,怎会怕湿?快闪……”恒兴抬脚踢那黑溜溜之物去乱兵纷密所在,赶于炸响之际扑身而起,纵出楼外,顺着斜杆刷刀滑落,连削多人,方落楼下,踩在乱兵肩头急窜而过,再次起脚旁蹬,踹歪一颗头颈,借势腾跃往前,飞斩一个勒骑转迎之将,随刃抹落,那员骑将应声坠于鞍下,长矛离手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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