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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砚君每天早出晚归,去集瑰堂帮忙。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自食其力,不敢有分毫懈怠。集瑰堂的生意确如陈景初所说,越是临近年关,越是热闹起来。砚君平常不在前厅露面,在布帘后面的那个敞亮小间里为各种器玩估价。
这地方来往的人,都是京城流散的贵族子弟,一个个怀揣秘宝。曾经只有耳闻的皇家珍藏,现在一天能看见三四件。陈景初对此泰然自若,说:“早就知道他们有这些东西。从前上门去求,他们不肯放手,还等着元家的皇帝重登大宝,让他们返回京城继续过好日子。现在拿出来卖,都不敢提来路,生怕大新官员发现他们也姓元。有用心不纯的店铺,故意装作不懂,将价钱压得极低。”语气里面多少含着欷歔。
砚君从帘缝向外看了一眼,只见前厅里坐着三个男子,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脸孔都朝内,仿佛不想被店里来往的人看见他们。这时候又进来两个中年人,像是很习惯进出集瑰堂,熟稔地同老冯打招呼。坐着的三人站起来同他们以叔侄相称,看样子都是前朝的宗室。后来的两人不仅没有分毫羞赧,还颇学会了一些自卖自夸的说辞,张扬他们要向集瑰堂兜售的古玩。三个年轻人听了十分不习惯,拘束地站在一旁。
陈景初对外面的人和事不大关心,在窄小的硬纸上写好一个数,折起来交给伙计。伙计拿出去给那三个年轻人。他们退到前厅边上,一起打开看,顿时都露出惊诧羞愤的神色。大约那数字与他们的期待相差太远,竟不知道该说什么。砚君自然懂得这种心情,不由得心下黯然,将头垂低。反而是后来进门的两人,宽慰年轻人们说:“今非昔比,看开吧。”陈景初也在砚君身后,低声说:“早点知道家底吃不了几年,也是件好事。这种人不肯也不屑出来谋生,整天坐在家里异想天开。年纪轻轻的男人,还不如你。”他的语气平淡,好像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旁边的珍荣却记在心里。
过了一会儿,有个抬来大件物品的客人,陈景初出去招呼。砚君不愿抛头露面,站在帘后悄悄观察,见皮纸包裹之下是四页镀金檀木屏风。珍荣对那东西没有兴趣,趁机在她耳边低声问:“你觉得陈掌柜这人怎么样?”
这里不是说这些话的地方,砚君愣了一下,却不由得望向陈景初的背影,暗想: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他待人谦和。他的言行举止,眉梢嘴角流露出的温文儒雅的态度,都是无可挑剔的昱朝风范。虽然他是商人,但并不汲汲于利,砚君没有见过他为了计较价钱而践踏别人的尊严。刚才那张纸上的数字让前朝宗室悚然变色,但那是一个公道甚至有些优渥的价钱。那个数字里面,有他对古物的敬意,也有他的善良。他可以畅谈古往今来的文艺,点评每一种风流文雅的生活,砚君只需要说半句话,他就懂得后面半句是什么。
这些光环环绕之下的他,似乎就是苏砚君曾经幻想过的,能够共度一生的那种人。可是砚君惊讶地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向那方面去想。
也许是因为,在他谦和的态度当中,浮动着一种疏离,宣告他也从未向那方面想过。砚君发现自己早就收到这份宣告,反而奇怪珍荣怎么会没察觉他的态度。她瞥了珍荣一眼,默默地摇头。
珍荣有些不解,低声说:“你自己说的,世间女子值得好姻缘。可是你肯随缘,缘肯不肯随你?就算天上掉馅儿饼,你也得自己跳起来接一下,才不被抢走吧。如今这样的人物放在眼前,还不够好吗?”砚君涨红脸,连连摆手,“不要乱讲!”
陈景初听见门帘后有喁喁细语,以为她们对这屏风有何高见,走进来问:“怎么了?”两个女子一起紧闭着嘴摇头,神情尴尬至极。陈景初特别搞不懂这个年纪的女人,既然是与生意无关的事,他也没有追问,微笑一下又走出去。
砚君舒口气,责备地瞪了珍荣一眼。珍荣吐舌,再不敢在集瑰堂里说这些话了。
而此时此刻的金舜英,一样察觉到气氛越来越尴尬。
和元宝京独处一室的时候,她总是有点别扭。比套间小十倍的马车,他们也一起挤过,可每当她用这话宽慰自己,结果只会更加不自在。
其实元宝京并不怎么理会她。不仅她,砚君、珍荣他一概不大理睬。只有墨君同他说话时,他有问必答。金舜英心里不禁发毛,想起那些太平岁月里的流言:当年她的的确确听她的官太太密友们,在私下里传说,唯春园里十全十美的庞山王,只喜欢男人。
因此她不大肯让墨君同元宝京混在一处,出入都喊墨君跟紧。元宝京敏锐的眼睛很快捕捉到她的别扭神色,皮笑肉不笑地问:“姐姐,你怕什么呢?”当时绵儿正在房里同墨君玩,元宝京很流利地披上他的伪装身份。
金舜英在嘴巴上不甘示弱,顶回去道:“我怕什么?自从摊上你,我还有什么不怕的吗?”她曾经怀抱着一星半点的侥幸,希望大新不像大成那般仇视复辟党。结果从七爷和县官严阵以待的眼神中,金舜英掐灭了侥幸心——
天王们能容忍和其他对手分划天下而治,毕竟大家都造了同一个皇朝的反。但那帮搞复辟的不一样,他们重重地打天王们耳光:四位逆贼大王全都名不正言不顺,只有元氏才是正宗正派的皇帝子孙。这轮不到金舜英来管,是元宝京该操心的事。
但她很怕儿子近墨者黑,脑子里埋一些发不了芽的种子,像她父亲和哥哥、像苏牧亭,浪费了整个人生。
墨君对元宝京的信赖从马车上一直持续至今,就算突然找上门的是苏牧亭,他也不会像看见元宝京这么高兴。这不怪墨君。苏牧亭和苏墨君是一对老父幼子,儿子还处于渴望父爱的时候,父亲已经为自己的复辟之梦奋不顾身了,无暇顾他。
更何况,苏牧亭是砚君的好父亲,可从来不算是墨君的好父亲。他心目中的儿子应该有与砚君不相上下的素养。他好像忘了姐弟俩相差十岁,无形中以要求成年人的标准来要求墨君。加之砚君的童年已经离苏牧亭很遥远,他迷迷糊糊地美化了女儿懂事的程度,觉得小儿子的蒙昧时期特别长,长到近乎蠢笨。
金舜英为此和苏牧亭吵过几架。他自认为把儿子当作成年人来看待,墨君会因此感觉自己很重要、有担当,早早成为一个充满责任感的人。金舜英不明白老头子怎么这样蠢:让一个孩子承担太高的期待,并不会让墨君感到自己很重要,只会让他感到自己永远无法令父亲满意。
果然,墨君敬畏他的父亲,把苏牧亭的仇记在心里,对大成天王充满敌意。但元宝京让他欢喜。他从元宝京那里得到小孩子愿意听的典故,游戏,安全感。金舜英不禁怀疑,如果元宝京说他要走了,前脚刚踏出门,墨君后脚就会跟上,哪怕要他抛弃亲娘。
金舜英以母亲的直觉,认为自己可能管不住儿子,于是又拉上绵儿帮她盯梢。墨君得了这个年纪差不多的伴,确实不太缠着元宝京。
“我说——”她翻来覆去地蹂躏手帕,将好好的一方丝绢搓成团,“你也是在京城里过了好些年的人,听没听说过,前朝的庞山王元宝京……喜欢男人?”为防止隔墙有耳,她特意当作别人的事情来说。元宝京登时像被打了一巴掌,送出两束能够射穿人的目光。“没听过!”他险些吼起来。“你从哪儿听来乱七八糟的谣言?!”
金舜英不住地眨巴眼睛,“我见过的官夫人们都这么说。”当然了,她们并没有一个真见过他。
元宝京面沉如水,过了好一阵子恍然大悟,“我好像听说,前朝的弘辉皇帝受人挑唆,有点忌讳他弟弟的人望,要把庞山王送到海兰尼塔,当入赘驸马。庞山王的门客出了一个馊主意,在京城里散布风言风语,说王爷喜好男色——海兰尼塔的使者没几天就跑了。”
“原来如此啊。”金舜英长吁口气的时候,不免欷歔:那些同官太太们分享香艳传闻的好日子,那些让她们紧密联系在一起、脸红激动瞪圆眼睛的秘闻,竟是被他利用了。“怪可惜的。”
元宝京蹙眉,“有什么可惜?”
“要是当初入赘,现在好好地当着驸马爷。”
“能有几天好日子?”元宝京不冷不热地说,“等到海兰尼塔想好与哪位天王联盟,还不是要拿他的人头当信物?”
他想的事情总是能让金舜英打个哆嗦。“你说,人活到那份上,有什么意思呢?我要是他,索性隐姓埋名打发余年。为什么还要复辟?害人不说,自己能落到什么结局?”
元宝京眉目间似乎泛起一层超然的光。金舜英想起了他们在村舍中度过的那个夜晚,她偷偷地发现他隐藏的气质,当他露出这副神气,就让人看穿他不是凡人。她警觉地发现:绵儿也注意到了这男人的不俗之处,直直地盯着他看。
“墨君,你不是说集瑰堂里好多好东西,想去找你姐姐玩吗?现在去吧!”金舜英打发两个孩子,叮嘱道,“要是陈掌柜留你姐姐吃午饭,你就跟着在那边吃。”墨君挠头问:“陈掌柜不留呢?”金舜英不假思索地说:“你看时辰差不多,趁陈掌柜在的时候,跟你姐姐说你饿了。陈掌柜不会不留的。”
墨君听得出来是什么意思:苏家的小公子,竟落到了无赖混饭的地步。墨君将头一低,默不作声地牵起绵儿的手,一起跑出屋。
金舜英独自面对满屋的别扭,说出她一直想说的话:“我说你——要不……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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