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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文宣听得厌烦了,昂起头长叹一声,酸苦地说:“无处不是苦恼!”
那个同学吃惊地望着他,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今天是她的头七。”歇了一下他又说:“十天前她还是很好的,一点病也没有。她怀着小孩已经足月了,我陪她到那里的卫生院去检查,医生说她还不到月份,最早也要在半个月以后,不让她住院。我不能够在乡下多住半个月,我那个机关的科长跟我合不来,他故意捣乱,不准我的假。我进城来了。第三天我女人就发作了。她痛了大半天,没有人管,后来同院子住的太太发觉了,才送她进卫生院去。从前检查的时候,说是顺产,一切都没有问题。到了卫生院,孩子却生不下来。接生的医生把我女人弄来弄去,弄到半夜,才把孩子取出来,已经死了。产妇也不行了。我女人一晚上叫着我的名字,她叫了一两百声才死去。据说她叫得很惨,她的声音连楼下的人也听得见。她只想在死去以前跟我见一面,要我给她伸冤。可是我住在城里哪里知道!我得到电话,立刻赶去,她已经冷硬了,肚皮大得吓人,几乎连棺材也盖不上。我还是跟没有结婚以前一样,一个人。我葬了我女人,进城来第一件事就是请长假。我一天什么事都不能做,我只听见我女人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不管我在家里,在街上,我都听见那个声音。你听她在叫:柏青!柏青!”说话的人用两根手指敲着右边太阳角。“是,的确是她的声音,她叫得多惨!所以我只想吃酒,我只想醉,顶好醉得不省人事,那时候我才听不见她的声音。活着,活着,真不容易啊!以后除了酒,我还有什么伴侣呢?”这个人用右手蒙着脸,轻轻抽泣了几声,然后象睡去似地寂然了。
汪文宣听完了这个人的故事,他觉得仿佛有一只大手把他的心紧紧捏住似的,他尝到一种难忍的苦味。背脊上一阵一阵地发冷。他的自持的力量快要崩溃了。“你这样不行啊!”他为了抵抗那越来越重的压迫,才说出这句话来。他心里更难过,他又说:“你是个文学硕士,你还记得你那些著作计划吗?你为什么不拿起笔来?”
“我的书全卖光了,我得生活啊,著作不是我们的事!”同学突然取下蒙脸的手,脸上还有泪痕,两眼却闪着逼人的光。“你说我应该怎样办呢?是不是我再去结婚,再养孩子,再害死人?我不干这种事。我宁愿毁掉自己。这个世界不是我们这种人的。我们奉公守法,别人升官发财……”
“所以我们还是拚命喝酒!”汪文宣大声接嘴说。他完全崩溃了,他用不着再抑制自己,堤决了一个口,水只有向一个地方流去。他悲愤到了极点,他需要忘记一切。醉自然成了他唯一的出路。“拿酒来,拿酒来!”他喝着。堂倌又送来一杯酒。他望着杯里香喷喷的液体,心里想: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啊!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咬着牙吞下去,立刻一股热气冲上来,他受不住,打了一个嗝。“我喝不了酒,”他抱歉地说。他想:我真不中用,连酒也不会喝,就该永远受人欺负。于是他反抗似地把余酒接连几口就喝光了。
“你脸红得跟关公一样,你吃醉没有?”同学好意地问道。
“没有,没有!”他用力回答道,他觉得脑子凝成一块重重的硬东西,他一用力讲话,脑子就痛。脸烧得厉害,身子轻飘飘的。他想站起来,没有立稳,又颓然坐下。
“怎么!当心啊!”同学大声说。
“我一点也没有醉,”他说着,想笑一笑,可是他连笑也不会了。他只想哭。他觉得一切可悲的事都涌到了他的心头。他也分不清楚是些什么事情。他头晕得厉害,心里也很难过。他忍不住。他觉得那个同学的眼睛变成了许多对,在他的面前打转。他用力一看,还是那张忧郁的瘦脸孔。但是过了片刻,他又看见许多对眼睛了,连电灯光也在旋转。他挣扎着,终于支住桌子站起来。“我醉了,”他认输地说。他朝同学点一个头,就踉跄地走出了冷酒馆。
他东歪西倒地在人行道上走了一条多街,忽然想起了家。好象看见一道光照亮自己的身子,他有点清醒了。“我怎么会这样啊,”他懊恼地想道。他掉转身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他刚走了两步,一个庞大的黑影迎面撞来,撞得他眼前直冒火星,大半个脸发巨痛又发烧,他的身子摇晃了两下,差一点倒下去。
那个人凶狠地骂了两三声。他没有听进耳去,仍旧歪歪斜斜地走了。他想走得快,可是他心里很难过,似乎有一肚皮的东西在向上翻腾。他还想忍耐,但是他终于张开口,喷泉似地吐出了他先前在家里吃的晚饭。
他觉得吐够了,也不揩干净嘴,便又往前走。那种酒臭连他自己也厌恶。他只想回家静静地睡一觉。他恨不得两步就走到家。可是他的心越急,脚越是走不快。走了大半条街他又吐起来。这次他吐得不畅快了,仿佛未吐尽的饭菜都塞在他的喉管里,他心里烧得难过。他用力挣一下,才吐出一口来。他一路走,一路呕。过路人中间有几个好奇地望着他。那些眼光并不曾引起他的反感。周围的一切都跟他不相干了。这时候就是有人死在他的旁边,他也不会掉头去看一眼。
可是就在这时候两个女人从一家灯光耀眼的下江饭馆里谈着话走出来。他的眼光无意地触到她们的粉脸上,他大吃一惊,连忙掉开了头。他的动作十分不灵活,两个女人中年纪较大的一个已经把他看清楚了。她叫了一声:“宣。”
他不答应她,却大步走向黑暗的地方去。但是走了不多远,整个身体已经不由他控制了,他就站在人行道的边沿上弯着腰吐起来。他大声呕着,吐出来的东西不多,可是心却象被熬煎似地难过,满口都是苦味。他慢慢地伸直身子,靠着旁边一根电线杆喘气。
“宣,”他听见这一声柔和的呼唤,不自觉地掉过脸去。他的眼里泪水模糊,她又背了光立着,他匆促的一瞥,只看见她一个轮廓,但是他已经认出树生来了。“你怎么了?”她惊问道。
他喘着气,望望她,觉得有满肚皮的话,不知道怎么说起,实在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生病吗?”她关心地说。
他摇摇头,觉得气顺了,但是眼泪又流了出来,先前的泪水是呕吐时挣出来的,现在流的却是感激与悲伤的眼泪。
“你怎么不回家去?看你吐得这样难过!”她又说。
“我喝醉了,”他悔恨地答道。
“你怎么去喝酒?你本来不会喝的。快回家去睡觉,看真的闹出病来,”她着急地说。
“在家里妈也不了解我。我心里很烦,到街上走走,碰到一个同学拉我去喝酒,就喝醉了,”他抱歉似地解释道。“谢谢你,再见。”他觉得好了些,便离开电线杆走下街心去。身子仍然在摇摇晃晃。
“当心,看跌倒的!”她在后面大声叮嘱道。她马上又跟着他走下去,走到他的身边,说一句:“我送你回去,”便挽着他的左膀往前走了。
“你真的送我回去?”他声音发颤地问道。他胆怯地看看她。
“我不送你,我怕你又会跑去喝酒,”她含笑地说。他感到一丝暖意,心里也舒服多了。
“我再也不喝酒了,”他孩子似地说,便让她扶着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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