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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四日,阴有阵雨。
星沙市殡仪馆附属的墓园盘踞了一个小山头,从山顶望下去层层叠叠都是墓碑,一块白一块绿,像是复制黏贴一般,一种怪异的整齐划一。期间有一小块地皮打破了这种规整——油绿的草皮被掀起了一片,露出下面的黄土和青灰色大理石拼成的墓穴,新刻的石碑还没送过来,显得这块地方格外空空荡荡。“宋安宁已经提前付清了尾款,看来是打算背水一战了。”汪士奇紧了紧自己的风衣——奇怪,这还没入秋呢,怎么感觉格外冷飕飕的。“咱们去里面呆着吧。”
“不忙。”郑源仰起头,铅灰色的乌云从头顶翻滚着碾压过来,空气中凝聚着沉甸甸的水汽,他从中间嗅到了熟悉的气味——虽然记忆里的是深冬,但了却仇恨的命运时刻,大概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
他的神经在风中微微共振,连接到另一个频段上。是宋安宁,他正在靠近,饱含怒火却又不急不慢,这是属于他的时刻。郑源知道,他要的是万无一失。
骨灰堂里,宋酉阳孤零零的在朱芸的牌位前站着,淌出了一脸油汗。
负责管理的大妈已经被支开了,警局里的人好几个都跟宋安宁接触过,怕穿帮都留在了外边,只留了一个生面孔,一边翻报纸一边远远的盯着。黑白照片里朱芸的大眼睛,尖下颌,乌浓的头发都格外有存在感,像是随时要呼之欲出,用锐利的嗓音逼问他:“结婚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外面有人了你反过来打我?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凭什么?!”
他心间发颤,转过了眼睛不敢看她,可眼珠子滚到左边又滚到右边,铺天盖地的几百张照片好像都幻化成了她的样子,那些苍白的脸皮围着他打转,像是要一口一**吞了他,期间夹杂着一个熟悉的影子——是宋安宁!都说儿子像妈,那张青白的小脸跟他妈简直一模一样,在被他暴打的时候也一样的梗着脖子,连眼泪也不落下来一滴。
“凭什么!”小小的他大喊:“凭什么不准我学画!凭什么这样打我!”声音从咬碎的牙关里溢出来:“你不是我爹,我没有你这样的爹。”
他揍红了眼,转手去厨房抄起了菜刀。也不是真的想剁了他,就是打算出出气。
反正也是老子打儿子,再怎么样也不算错的。他没想过他也会反抗。
昂起的额角生生抗下了那一刀,刃口切进头皮,鲜血如泉喷涌,那小子脸都疼得扭曲了,却扯起嘴角冲他阴笑起来。
“等着,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他就是从那天以后笃定了把他送走的决心。新生医院的传单送到门口,说是正规民办专科医院,里面设了个成长中心,专治各种叛逆不服管。也不是没听说过里面手段了得,打的,电的,饿的,总之能把人整服帖了,哪怕走极端也是在所不惜。他怀着隐隐的期待把人送了进去,后来果然说孩子丢了。丢了?他一笑,接过优渥的赔偿金,签下了知情同意书。他以为丢了就是死了,谁知道这个索命鬼还能从地狱里爬出来。
爬出来,找他,死了也不放过他。
“想要我的命?不可能,不可能的,大不了老子跟你同归于尽……”宋酉阳紧绷的意识已经逼近极限,他嘴里神经质的碎碎念着,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拍到了他的左肩上。
“是宋酉阳吗?”年轻男人声音低沉,陌生中又有一丝熟悉。他战战兢兢的用眼角向后一瞥,对方的脸被鸭舌帽挡去了大半,露出的下颌皮肤像死人一样青白得透明,那只手指甲尖利,像鬼爪一般掐进他的肉里去。“有个东西要给你,来,你看一下……”
他话音未落,宋酉阳的拳头已经砸在了他的脸上。“你以为我怕你吗!都得死!都得死!”谵妄的中年男人眼珠血红,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泪是汗,他没头没脑的踹了地上的人两脚,突然拔腿狂奔出去。盯梢的警察也被一把推开,眼看拦不住,赶紧用步话机给汪士奇递话:“汪队!宋酉阳跑了!”
“跑了?不是叫你盯着吗?怎么回事?!”
老警察一脚踏在年轻人的胸口:“盯着呢!放心,宋安宁已经按下了!”
汪士奇的声音里夹杂着急匆匆的脚步声:“我马上过来,他现在怎么样?”
“他……”老警察低头一看,地上的青年龇牙咧嘴的叫唤着,帽子被打掉了,露出一张陌生的脸。“——你特么是谁啊!”
“我还想问呢!也是邪门了,今天就接了这么一单活儿,还是到这什么鬼鸟不拉屎的殡仪馆里跟人送件,也没个车到,一路跑得我摩托都没油了,我就知道这种地方来不得!”年轻人的雨衣被扯开了,胸口上印着“全城跑腿”的logo,一个小小的纸盒落在脚边。“要不是看钱多我才不来呢!真是倒霉透了!”
警察捡起纸盒一看上面的单据,疑惑的表情更加深了:“汪队,叫跑腿过来的确实是宋安宁,但是这个东西吧……”
盒子里只有一张底片。老警察举起来对着光一看,上面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的合影,在他们之间有一副小小的画,是流星,无数流星正在划过山谷,划过时空,如暴雨般坠落。
同一时间,雪亮的雨滴连接成线,哗啦啦的迎头砸了下来,墓园里瞬间被浇起一层水雾,郑源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他一把拽住汪士奇:“错了——”
“什么?”
“我说,错了!”郑源顾不得细说,转身朝门外奔去:“他这是声东击西!”
被逼上绝路兔子都会咬人,更别提宋酉阳本来就不是什么善茬。狂奔出逃的半途,他甚至稀里糊涂的放倒了两个拦截的便衣,以惊人的速度冲到了路边。
殡仪馆的大门外,一辆半旧的出租车顶着红灯如幽灵般匍匐。在它背后,翻卷的乌云像是暗示着什么不祥的预兆。
空荡荡的水泥路上,有且只有这么一台车。慌不择路的宋酉阳甚至没来得及注意,这辆车并没有挂上车牌。
“的士!这边!”宋酉阳顶着暴雨伸手拦车,郑源和汪士奇只来得及赶到门口,眼睁睁的看着男人挤进了后座,从面前疾驰而过。
仿佛慢镜头放大,郑源的视线穿透玻璃直达驾驶座,有个熟悉的身影转过头来,手指轻压帽檐,对着他微微一笑。
“完了。”他喃喃:“已经晚了。”
“只要人还活着就不晚。”汪士奇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喊一声:“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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