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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金戈走出监狱时已经是1975年了,从1950年被捕算起,他在监狱里整整度过了二十五年,这一年他五十五岁。
他还记得被捕的那天,是全城统一行动的,抓捕对象是旧政权的军、警、宪、特人员。其实“肃反”运动刚刚开始时,徐金戈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就凭他保密局中校军官的身份,再加上中共地下党员罗梦云的死和他有直接的关系,共产党不会轻饶他。从被捕的那一刻起,徐金戈就认命了。干特工这行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当年他的助手叶兆明是多么优秀的一个人才,英俊潇洒,勇气过人,接受过严格的特工训练,当年特训班的业务尖子,精通四国语言,不少上流社会的女人一见叶兆明便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这样一个优秀的特工,才执行过两次任务就丢了性命,真是可惜,他就是这个命,而徐金戈这条命又何尝不是捡来的?能活到今天已经是白赚了,徐金戈知足。
多亏了方景林,如果不是他为徐金戈做证,徐金戈活不过“肃反”这一关。应该承认,方景林还是很念旧情的,为了使徐金戈能免于死刑,他做了不少工作,最终他提出的三点理由引起了办案人员的重视:第一,徐金戈在抗日战争中做了一些对国家和民族有益的事;第二,在中共地下党员方景林身份暴露的情况下,徐金戈没有采取行动,从某种意义上说,挽救了方景林的生命;还有一点,徐金戈在北平尚未解放时主动与中共北平城工部联系,按政策应算起义人员,对北平的和平解放有一定的贡献。
办案人员承认了前两点理由,否决了第三点,他们认为,徐金戈的起义是被迫的,当时解放军大兵压境,国民党军如惊弓之鸟,他徐金戈不起义就只有死路一条,这算不上什么贡献,反而有投机革命之嫌。
徐金戈最终被从宽判处了无期徒刑,一条命算是保了下来,在当时那种形势下,方景林为徐金戈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对此,徐金戈是领情的。
徐金戈在监狱中度过了漫长的二十五年。1959年,国家宣布对部分前国民党战犯实行特赦,监狱里的原国民党军政人员无不欣喜若狂,奔走相告,谁知这次特赦并不包括原国民党中下级官员,只是在原国军高级将领中选择了部分确有认罪表现的人实施特赦。大家空喜欢一场,免不了要发些牢骚。
“照理说,官儿越大罪过越大,怎么把大官儿倒放了,官儿小的就该把牢底坐穿?”
监狱管教人员也向大家做工作:“别着急,以后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这不是刚刚开始吗?只要你们改造得好,人人都有机会。”
囚犯们终于安下心来,继续改造,等着吧,总有一天会轮到我们的。这一等又是七年,到了1966年“**”开始,大家谁也不盼着出狱了。事情是明摆着的,外边已经闹翻了天,到处在抄家打人,别说是他们这些真正的“五类分子”,就是共产党的高官、大学教授、京剧名角、艺术家,大部分也被打翻在地。这时囚犯们才擦着冷汗庆幸道:“老天爷,还是共产党心疼咱,要是五九年就把弟兄们‘赦’出去,这会儿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喽,还是监狱好,简直是个保险箱,得,这辈子哪儿也不去了,打死也不出去了,就在监狱里养老吧。”
徐金戈父母死得早,在外面没有任何亲属,他早已心如古井,对自己的未来不抱任何希望,也从来不做重返社会的美梦,在漫长的二十五年监狱生活中,他有很多次机会越狱逃走。那时他还年轻,凭他受过的训练,逃出这座监狱似乎不算难事,但他放弃了这些机会,逃出去了又怎么样?偌大的一个中国,哪里不是共产党的天下?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最终逃到了台湾又怎么样?国民党会如何对待这个“投敌”人员?就是徐金戈自己也早对国民党政权失去了信心,他厌恶这个政权。
1975年,根据*****决议,国家决定释放全部在押原国民党县团级军政人员,徐金戈正好够上线,他在原国军中军衔为中校,理所当然属于“县团级”。
徐金戈出狱时,全国正在“批林批孔”,报纸上总是出现一些佶屈聱牙的古文,不是桓宽的《盐铁论》,就是什么“商鞅变法”“西门豹”之类的字词,让文化不高的老百姓们看得一头雾水。其实,这是几个文人出身的大人物在玩借古说今的把戏,想整倒政敌却不能明说,就拿古人说事儿,先造舆论,从外围入手,由表及里,在理论上做文章,把对手搞得半夜做噩梦,惶惶不可终日,这才发出致命一击,让政敌在猝不及防中翻身落马。这招数是“**”中大人物们常用的手段,用多了就变成一种固定模式,连贩夫走卒都知道,一旦报纸上出现什么古文,肯定是什么人要倒霉了。
徐金戈由统战部门安排了工作,考虑到他少年时读过旧式私塾,自然熟悉古文,他被安排到区文化馆“工农兵学哲学小组”任古文翻译,工作还算清闲。
一日徐金戈路过前门大街路东的鲜鱼口,他记忆中当年鲜鱼口里有个老字号的兴华池澡堂,早年他曾在这个澡堂洗过澡,算起来得有三十年了,徐金戈决定进去看看那个记忆中的老澡堂还在不在。
在老北京城,鲜鱼口很有名。当初运河曾流经于此,这里是一个漕运码头,贩卖鲜鱼的地方,所以叫作鲜鱼口。离这不远处有叫三里河、水道子的地方,就证明了这一点。凡有水的地方,都曾经是兴旺之地,当时鲜鱼口的名声比对面的大栅栏还要响亮。
徐金戈记得当年鲜鱼口最热闹的地方是个小小的十字路口,路北依次是**炒肝的天兴居、兴华池澡堂、便宜坊烤鸭店、天成斋鞋店,路南依次是联友照相馆、黑猴百货店和马聚源帽店。这都是他当年常去的地方。天成斋做的双脸布鞋,足青布面,全包鞋底,前面两条皮脸,好看结实也不贵。黑猴百货店里卖的是针头线脑,门前有个楠木做的黑猴捧着金元宝笑脸迎客,再往前走一点就是华乐戏院、正明斋饽饽铺和长春堂药店。
徐金戈记得抗战胜利那年,他陪乔家才站长在华乐戏院看过京戏《挑滑车》……眼前的一切都已残破不堪,当年的华乐戏院倒是还在,名字却改成了“大众剧院”,幸好兴华池澡堂还没有拆,居然还在营业,徐金戈走进澡堂买了张澡票。这是个星期一的下午,澡堂里顾客很少,他冲了淋浴便在卧榻上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喧哗声吵醒。徐金戈抬起头看了看,见存衣柜的另一侧有几个老人在大声说笑,这些老人看样子都有六七十岁了,从他们在公共场所肆无忌惮大声吵闹的行为上看,应该属于底层的体力劳动者。徐金戈翻了个身,想再睡一会儿却睡不着了,这几个老人的嗓门实在太大,他们好像在议论“**”中的一些事。
“我说,满世地抄家那年应该算民国多少年呀?我一算这个就犯晕,脑袋里老想着民国历。”
“我看出来了,您脑袋瓜儿里尽是糨子,抄家是六六年,要按早先的民国历算,应该是民国五十五年。”
“对,就是那年,老哥儿几个还记得吧?那年热闹呀,我从虎坊桥蹬着车奔天桥去,这一路上就没消停,到处都在抄家,砸东西,这么高、这么粗一咸菜坛子愣从四楼扔下来,‘咣’一声砸马路牙子上啦,咸菜汤溅出好几丈远。当时我还纳闷,谁呀?这不抽风吗?您抄家就抄家吧,干吗跟咸菜坛子过不去?好嘛,下午我给‘全聚德’送货,一瞅可了不得,红卫兵愣把‘全聚德’招牌给卸下来扔火里烧啦,敢情那仨字是锡做的,一进火里就化了,‘全聚德’的经理正撅着屁股让人斗得七荤八素找不着北,红卫兵在一边儿数落着,烤鸭是劳动人民吃的吗?你们怎么专为资产阶级服务?一管事儿的厨子点头哈腰地问红卫兵,小将,小将,您下指示,明儿个我们卖点儿什么好?红卫兵说,打明儿个起卖窝头吧,您猜怎么着,第二天‘全聚德’还真卖上窝头了,三分钱一个,窝头蒸得又大又暄,到底是名饭庄,窝头蒸得都比别处地道,‘全聚德’什么时候这么红火过?那长队排的,都排到前门楼子了……”
“扯淡,这也算排队?我告诉你,民国三十四年夏天我那辆洋车出毛病了,修车铺说得三天才能修好,我心说了,那我这三天的饭辙怎么办?总不能拿根绳儿把嘴扎起来吧?咱得想辙呀,第二天我就在六部口支摊儿卖上酸梅汤了,俩大子儿一勺,街上的人一瞅见我呼啦一下子就围上来,我左一勺右一勺,左一勺右一勺……只管低头舀汤,等锅见了底,我抬头一瞧吓了一跳,您猜怎么着?这大队排的,从六部口排到西四牌楼了……”
几个老人大笑起来,一个没了牙说话漏风的老头儿笑骂道:“你就吹吧,站在六部口怎么就看见西四牌楼啦?到西单路口就得朝北拐了,你那眼神儿也能拐弯儿?”
这时一个胖老头儿下身围着毛巾从热气腾腾的浴池间里出来,朝几个老人打招呼:“哎哟,老哥儿几个,有日子没见了,今儿个可得好好聊聊。”
“这不是老车轴吗?我瞧您最近好像瘦了,怎么回事儿?”
胖老头儿笑呵呵地摆手道:“别提啦,说出来让哥儿几个笑话,家丑啊,不提啦,不提啦……”
“不行,不行,您得说说,哥儿几个也不是外人,是不是咱老嫂子给您气受啦?”
“这她倒不敢,咱在家好歹是一家之主,回了家是横草不拿,四仰八叉往那儿一躺,老婆子上赶着给我捶腿,好吃好喝伺候着,要说日子过得也算舒坦,就是有一样,一到晚上睡觉我就犯愁,说出来让哥儿几个笑话,我家老婆子总拉我干那个,我说我不行了,我都多大岁数啦?孙子都有了,再干那个可有点儿为老不尊,可老婆子不干,愣是跪下来求我,我他妈……一怒之下,一脚就把老婆子从床上给踹下去啦……”
“等会儿,等会儿,我说老车轴啊,咱老嫂子今年多大岁数?”
“嘿嘿!不好意思,比我小一岁,今年七十九啦。”
老头儿们哄笑起来,徐金戈这才听出来,他们是在寻开心,那胖老头儿走路都颤颤巍巍的,他老伴儿恐怕也是这般光景了,哪还有劲头儿干这个?徐金戈半合着眼,仔细听着老人们的调侃,他第一次感到纯正北京话的鲜活,也只有北京的底层社会才能保持这种方言的鲜活和生动。
胖老头儿突然大惊小怪地喊:“哟嗬,这不是文爷吗?您可是半天没言语了,今儿个是怎么啦?每回见面就数您话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话痨儿’呢。”
“不着急,我算看出来了,老哥儿几个哪是来洗澡的?是来舒坦嘴的,不让你们说舒坦够了行吗?要是文爷我一开口,还有你们插嘴的份儿?”
“得嘞,文爷,您只管说您的,今儿个有的是时间,对了,上次您说六六年有个红卫兵头儿拎着酒来看您,说是请文爷出山,想摆平什么人,有这事儿吧?上次我听了这么一耳朵就没下文了,这回您接着说。”
“嘿,还记着这事儿哪?那我就给你们来一段儿。那年红卫兵先是抄家、砸东西,后来该抄的抄了,该砸的砸了,又没得玩啦,又琢磨着揍小流氓了,这下子揍出点儿麻烦来。西单那边有几个小子,让红卫兵追得走投无路,都跑到宣武门教堂的二楼上,拿着菜刀和棍子守在楼梯口,专等红卫兵,上来一个收拾一个,瞅这架势是要玩命了。红卫兵把教堂围个里三层外三层,可谁也不敢上去。那红卫兵头儿没了主意,跟手下人说,去!打听一下,西城这一片儿谁说了算?当时有人说了,这还用问?文爷呗,这事儿还非得搬文爷不可,要不然派出所警察来了也没戏,就这么着,那红卫兵头儿拎了两瓶‘二锅头’,两条‘大前门’,还有俩点心匣子,死说活说求我出山,咱收了人家东西,总不能黑不提白不提吧,再者说,连毛主席都给红卫兵戳着,文爷我怎么说也得意思意思吧?那天我穿了一条练功用的灯笼裤,腰上扎一条三寸宽的板带,脚上穿一双‘踢死牛’,上身光着板儿脊梁,咱这身腱子肉就这么翻着,我噔噔噔就上了楼,那几个小子见有人上去,菜刀棍子都举起来了,说话就要血溅教堂啊,您猜怎么着?一见了我立马没了脾气,领头儿的那小子说,哎哟,这不是文爷吗?您老人家怎么上这儿来啦?有什么事儿您尽管吩咐,还劳您跑一趟。我说了,谁让你们跑教堂来了?这是人家念经的地方,不是耍胳膊根儿的地儿,都他妈给我滚下去,我跟红卫兵说了,人家答应不揍你们。领头的那小子说,得,文爷,我们听您的。本来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这时又出了个岔儿,有个小兔崽子不是西城这一片儿的,没听说过文爷的名号,嘿!敢跟我叫板,他小眼儿一瞪说,你这老棺材瓤子是打哪儿蹦出来的,我们凭什么听你的?当时我就怒了,你个小兔崽子,活腻歪了吧,敢跟你文爷这么说话?我一个‘通天炮’正中他鼻子,紧接着又是一个‘黑狗钻裆’,把这小子扛起来,他滴溜溜像个风车一样在我头上转了十几圈,然后我一发力,嘿!愣把这小子从二楼顺下去啦……”
老头儿们大笑起来。
“老文哪,你就抡圆了吹吧,留神把税务局的人吹来,让你上税。”
“老文,我记得你这辈子摔死的、打死的有七八个啦,公安局长是你大爷吧?要不然你咋还好好地坐在这儿。”
连徐金戈都被逗乐了,喜欢吹牛的人不少,但这么能吹的人他还真是第一次遇到。不过……听这人说话怎么有点儿熟悉,难道以前见过这个人?二十五年了,多少记忆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去,徐金戈努力在头脑中搜索着支离破碎的回忆……二十五年前的往事犹如被迷雾笼罩的山峦,朦胧而遥远,一朵火花倏然一闪,从茫茫无涯的历史深处划过,被悠长岁月尘封的许多往事在一刹那间像被灼亮的光源所照耀,全都像电影画面一样鲜活地呈现在徐金戈的眼前……天哪,这是文三儿,他还活着?徐金戈发现,二十五年来流逝的岁月并没有淹没掉记忆,它们贮藏在徐金戈的记忆深处,每一个细节都保存得完好无缺……
徐金戈走到文三儿面前,仔细辨认着:“你是文三儿,还认识我吗?”
文三儿的头发眉毛都白了,背也驼了,黑乎乎的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就像一截老树桩,文三儿愣了一下,马上就认出了徐金戈:“您是……哎哟,您是徐爷……您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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