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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夜,打在枯叶残荷上沙沙的雨声时紧时疏,深秋的寒意伴随着秋雨在北平的大街小巷间弥漫开来。早晨起来,北平的市民们发现泥泞的街道上铺满了枯黄的落叶,远处的西山被如织的烟雨笼罩着,只能远远看到朦胧而模糊的暗影,一种压抑的心情就像阴沉沉的天空清冷灰暗,总也开朗不起来。
在前门大街两侧的小巷胡同里,一股强烈的躁动在漫延,人们冲出院落,沿着胡同奔跑着,汹涌的人群犹如千百条小溪汇入奔腾的大河,转眼间,南北走向的前门大街两侧的街道上便挤满了人……
很多人气喘吁吁地跑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人们在互相打听:“爷们儿,出什么事了?”
“谁知道,我一瞅见街坊们往外跑,也跟着跑出来啦,我这儿还打听呢。”
一个中年市民说:“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刚才我们那片儿有‘维持会’的人挨家通知,说是让街坊们都到大街上来,有重要事儿。”
市民们纷纷议论着,都闹不清日本人又出了什么“幺蛾子”[1]
,一惊一乍地把老少爷们儿都轰上大街来,有病是怎么着?
文三儿早晨六点多就拎着鸟笼子去了太庙后河。这些日子孙二爷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活人腿可不是肉案上的猪肘子,平白无故割去一大块肉,且得调养一阵子呢,于是每天遛鸟儿,喂蛐蛐儿,喂金鱼的事就交给文三儿代劳了。文三儿当然不能白干,孙二爷得给钱,不但车份儿免了,每天还要外加五毛钱,文三儿可不是吃亏的主儿。
文三儿双手拎着四个鸟笼子,边走边甩,刚刚从北向南穿过前门牌楼就被汹涌的人群挤到了马路边上动弹不得,文三儿嘴里不停地嚷着:“慢点儿挤……嗨嗨嗨!我说爷们儿,您这屁股能不能挪挪地儿?别这么撅着,您屁股一撅不要紧,我这鸟笼子可就瘪了,您知道我这对儿黄鸟儿值多少钱?说出来吓着您……哎哟,这是哪位爷顶着我后腰了?您可悠着点儿,回头把我顶出个好歹来我可得上您家吃饭去……”
人群又是一阵躁动,站在最前排的人纷纷向后退,后面的人不明就里又纷纷向前挤,有人小声喊:“老少爷们儿,别挤,别挤,日本人过来啦,都上着刺刀呢,留神给您一下。”
后面的人问:“怎么回事?这大清早儿的,日本人干什么呢?”
“轻点儿,好像是犯人游街,瞅这路子是把犯人拉到永定门外枪毙,哎哟,过来啦,是个女的……”
文三儿站在最后面,背靠着一家店铺的砖墙,他努力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前看,发现大街两侧都站满了警察和日本宪兵,马路中间缓缓地驶来几辆卡车,头一辆卡车的车斗中央立着一块巨大的木制门板,门板上好像有个人……文三儿觉得眼睛有些模糊,他使劲揉揉眼,重新踮起脚尖向前望去,却突然打了个冷战,脸色变得蜡黄,冷汗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杨秋萍的身体呈“大”字被粗大的铁钉钉在门板上,使用的铁钉竟然是棺材铺为钉棺材盖而专门打制的那种粗糙巨大的方形铁钉。杨秋萍的四肢被牢牢地钉在门板上,她低垂着头,长长的头发垂落在胸前,门板上溅满了已经凝固的鲜血……人群中发出一片惊恐的叫声,站在最前排的一个中年女人竟然当场昏倒,身边的人七手八脚地将昏厥的女人抬到后面。大街两侧的人群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人们被这恐怖的景象震惊得屏住了呼吸……
文三儿终于认出来了,这不是杨易臣家的大小姐杨秋萍吗?她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这丫头犯了什么事儿?文三儿两腿发软,渐渐地顺着砖墙滑坐到墙根儿里,连鸟笼子也顾不上了。那些黄鸟儿似乎也被眼前的惨象吓住,静静地伏在笼子里一声不吭。
身穿警服的方景林站在大栅栏东口的街面上,静静注视着驶近的卡车,当卡车驶过他身边时,方景林的脸色变得铁青,双手在微微战栗,他努力控制住自己,向身边担任警戒的同事们看了一眼,他发现巡警们的脸色也变得灰白,微微垂下了头……方景林知道,这是一群最冷酷的人,他们的职业就是用暴力使人就范,对流血和死亡已经司空见惯,世界上很难有什么事情能引起他们的怜悯,可是今天,这些巡警也被眼前的惨景震慑以至于失去了常态。
方景林近距离地望着杨秋萍,痛楚地闭上眼睛,他在想,天哪,这就是法西斯主义,今天总算是看到了它的实质,它总是能把人类中最残酷的暴行推向极致,在如此残暴的敌人面前,我们的民族没有退路,必须坚持战斗下去,不是胜利就是灭亡。
与此同时,在前门箭楼前,宪兵队队长黑田中佐在接受《新民日报》总编辑陆中庸的现场采访。
陆中庸的问话似乎带有西方记者常用的口吻:“黑田森树先生,我们中华民国临时**自建立起就以提倡民主与自由为己任,我国人民享受着广泛的民主和自由,作为《新民日报》的记者,我将本着我国**赋予我们言论自由的权利向阁下提出问题,在采访中若有略微过分的言辞,还望黑田森树先生谅解,毕竟我国有我国的制度与国情。”
黑田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择去军装上的一根线头,彬彬有礼地回答:“记者先生但说无妨,贵国是个具有独立主权的国家,日本军队完全尊重贵国国民言论自由的权利。”
“阁下,我们已经得知这个女犯的身份及犯罪事实,也知道日本皇军在协助我国警方捉拿罪犯时付出的重大牺牲,为此,我对在这次行动中牺牲的皇军士兵表示哀悼。”
“谢谢!为天皇捐躯是他们的荣耀。”
“我的问题是,既然这个女犯已经被判死刑,为什么还要以这种方式游街示众?阁下是否认同这种看法,这种方式有些……过于残酷?”陆中庸仔细斟酌着言辞。
黑田温和地回答:“是的,我同意这种看法,是有些残酷,但也是无奈之举。人类在没有进入战争状态以前,脸上总是虚伪地遮盖着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一旦进入了战争状态,人类就会变成野兽,在国家利益的口号下进行野蛮的杀戮。战争意味着流血和死亡,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们谁也无法摆脱这个现实。就我个人而言,并不喜欢这种残酷的游戏,但当有人用恐怖的手段来对抗我们的时候,我们也只好用同样的手段去回敬敌人。”
“阁下,可能有人要问,一个人就算是犯了死罪,皇军完全可以按照战时法律判处这个人死刑,似乎没有必要在北平的市民中造成这种恐怖的印象。”
黑田笑了:“据我对贵国的了解,贵国历代官府都喜欢在犯人被处决之前进行游街示众,以此方式对民众进行法治教化,达到威慑天下之目的。而贵国国民也有上街围观的传统,每当这时万人空巷,犹如狂欢的节日,这总是事实吧?而大和民族却没有这个传统,我们不过是尊重贵国的风俗而已。还有什么问题吗?陆先生。”
“哦,没有什么问题了,我可以把您刚才的话如实写进报道吗?”
“当然可以,我说过,日本军队完全尊重贵国的新闻自由及言论自由。”黑田向陆中庸深深鞠了个躬。
一阵剧痛使杨秋萍从昏迷中醒来,一种难以忍受的痛楚从被穿透的四肢传来,她的身体已经被冷汗浸透。杨秋萍努力抬起头来,用力甩开遮挡在脸上的长发,大街两侧的老百姓发出一阵惊呼:“她还活着!”
杨秋萍忍住疼痛,微笑着向街两侧的老百姓点点头,人群中又是一片喧哗……她努力辨认着街道两侧的建筑物,这是哪里?这街道似乎很熟悉,哦,想起来了,这是前门大街,前边的那个十字路口应该是珠市口,如果向西拐几步,就是煤市街南口,从这里进去就可以回家了,杨秋萍想象着大马神庙11号院里的情景……南墙上满是“爬山虎”,整面墙呈墨绿色。院子中间的藤萝架下,父亲似乎正坐在藤椅上,捏着个小陶壶对着嘴喝茶,旁边放着养金鱼、荷花、绿毛龟的几个大缸,花坛里种有干枝梅,还有盆菊,藤萝架上挂着蝈蝈笼、盛蟋蟀的葫芦,院子里的横竿上挂着几个鸟笼子,笼中有百灵、黄鸟儿、红子……
这里离家咫尺之遥,但今生今世怕是再也回不去了,杨秋萍有些伤感,她非常想向人群喊几句,她想说:我的祖国,我的同胞们,我爱你们!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她知道自己的声带已受到严重损伤,是受刑时忍不住发出惨叫造成的。
杨秋萍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她在人群中发现了罗梦云,罗梦云穿着一件黑色细布旗袍,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杨秋萍清楚地记得,罗梦云除了参加西式葬礼,从来不穿黑色服装,如此说来,她今天是特地穿上黑色的旗袍来为自己送行,杨秋萍感到由衷的温暖,她向罗梦云微笑着点点头,用目光向她传递着信号:好姐妹,好同学,谢谢了,一切尽在不言中,多保重……
站在人群中的罗梦云猛地用手捂住嘴,禁不住泪如泉涌,她实在控制不住内心的悲苦,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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